喻世明言(繁体)

第一卷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

更新时间:2021-01-29 13:51:00

話分兩頭說。卻說南京有個吳杰進土,除授廣東潮陽縣知縣。水路上任,打從襄陽經過。不曾帶家小,有心要擇一美妾。路看了多少女子,并不中意。聞得棗陽縣王公之女,大有顏色,一縣聞名。出五十金財禮,央媒議親。王公到也樂從,只怕前婿有言,親到蔣家,与興哥說知。興哥并不阻當。臨嫁之夜,興哥顧了人夫,將樓上十六個箱籠,原封不動,連匙鑰送到吳知縣船上,交割与三巧儿,當個贍嫁。婦人心上到過意不去。旁人曉得這事,也有夸興哥做人忠厚的,也有笑他痴呆的,還有罵他沒志气的,止是人心不同。

閒話休題。再說陳大郎在蘇州脫貨完了,回到新交,一心只想著三巧儿。朝暮看了這件珍珠衫,長吁短歎。老婆平氏心知這衫儿來得蹊蹺,等丈夫睡著,悄悄的偷去,藏在天花板上。陳大郎早起要穿時,不見了衫儿,与老婆取討。平氏那里肯認。急得陳大郎性發,傾箱倒筐的尋個遍,只是不見,便破口罵老婆起來。惹得老婆啼啼哭哭,与他爭嚷,鬧炒了兩三日。陳大郎情怀撩亂,忙忙的收拾銀兩,帶個小郎,再望襄陽舊路而進。將近棗陽,不期遇了一伙大盜,將本錢盡皆劫去,小郎也被他殺了。陳商眼快,走向船梢舵上伏著,幸免殘生。思想還鄉不得,且到舊寓住下,待會了三巧儿,与他借些東西,再圖恢复。歎了一口气,只得离船上岸。

走到棗陽城外主人呂公家,台訴其事,又道:“如今要央賣珠子的薛婆,与一個相識人家借些本錢營運。”呂公道:“大郎不知,那婆子為勾引蔣興哥的渾家,做了些丑事。去年興哥回來,問渾家討什么‘珍珠衫’。原來渾家贈与情人去了,無言回答。興哥當時休了渾家回去,如今轉嫁与南京吳進土做第二房夫人了。那婆子被蔣家打得個片瓦不留,婆子安身不牢,也搬在隔縣去了。”陳大郎听得這話,好似一桶冷水沒頭淋下。這一惊非小,當夜發寒發熱,害起病來。這病又是郁症,又是相思症,也帶些怯症,又有些惊症,床上臥了兩個多月,翻翻覆覆只是不愈。連累主人家小廝,伏待得不耐煩。陳大郎心上不安,打熬起精神,寫成家書一封。請主人來商議,要覓個便人捎信在家中,取些盤纏,就要個親人來看覷同回。這几句正中了主人之意。恰好有個相識的承差,奉上司公文要往徽宁一路。水陸驛遞,极是快的。呂公接了陳大郎書札,又督他應出五錢銀子,送与承差,央他乘便寄去。果然的“自行由得我,官差急如火”,不勾几日,到了新交縣。問到陳商家里,送了家書,那承差飛馬去了。正是:只為千金書信,又成一段姻緣。

話說平氏拆開家信,果是丈夫筆跡,寫道:“陳商再拜,賢妻平氏見宇:別后襄陽遇盜,劫資殺仆。某受惊患病,見臥舊寓呂家,兩月不愈。宇到可央一的當親人,多帶盤纏,速來看視。伏枕草草”。平氏看了,半信半疑,想道:“前番回家,虧折了千金資本。据這件珍珠衫,一定是邪路上來的。今番又推被盜,多討盤纏,怕是假話。”又想道:“他要個的當親人,速來看視,必然病勢利害。這話是真,也未可知。如今央誰人去好?”左思右想,放心不下。与父親平老朝奉商議。收拾起細軟家私,帶了陳旺夫婦,就請父親作伴,雇個船只,親往襄陽看丈夫去。到得京口,平老朝奉痰火病發,央人送回去了。平氏引著男女,上水前進。不一日,來到棗陽城外,問著了舊主人呂家。原來十日前,陳大郎己放了。呂公贍些錢鈔,將就入鹼。平氏哭倒在地,良久方醒。慌忙換了孝服,再三向呂公說,欲待開棺一見,另買副好棺材,重新鹼過。呂公執意不肯。平氏投奈何,只得買木做個外棺包裹,請僧做法事超度,多焚莫資。呂公己自索了他二十兩銀子謝儀,隨他鬧炒,并不言語。

有余,平氏要選個好日子,扶樞而回。呂公見這婦人年少姿色,料是守寡不終,又且囊中有物。思想儿子呂二,還沒有親事,何不留住了他,完其好事,可不兩便?呂公買酒請了陳旺,央他老婆委曲進言,許以厚謝。陳旺的老婆是個蠢貨,那曉得什么委曲?不顧高低,一直的對主母說了。平氏大怒,把他罵了一頓,連打几個耳光子,連主人家也數落了几句。呂公一場沒趣,敢怒而不敢言。正是:羊肉饅頭沒的吃,空教惹得一身騷。呂公使去攛掇陳旺逃走。陳旺也思量沒甚好處了,与老婆商議,教他做腳,里應外合,把銀兩首飾,偷得罄盡,兩一儿連夜走了。呂公明知其情,反埋怨平氏道:不該帶這樣歹人出來,幸而偷了自家主母的東西,若偷了別家的,可不連累人!又嫌這靈柩礙他生理,教他快些搶去。又道后生寡婦,在此住居不便,催促他起身。平氏被逼不過,只得別賃下一間間房子住了。雇人把靈樞移來,安頓在內。這凄涼景象,自不必說。

間壁有個張七嫂,為人甚是活動。听得平氏啼哭,時常走來勸解。平氏又時常央他典賣几件衣服用度,极感其意。不勾几月,衣服都典盡了。從小學得一手好針線,思量要到個大戶人家,教習女紅度日,再作區處。正与張七嫂商量這話,張七嫂道:“老身不好說得,這大戶人家,不是你少年人走動的。死的沒福自死了,活的還要做人,你后面日子正長哩。終不然做針線娘了得你下半世?況且名聲不好,被人看得輕了。還有一件,這個靈柩如何處置,也是你身上一件大事。便出賃房錢,終久是不了之局。”平氏道:“奴家也都慮到,只是無計可施了。”張七嫂道:“老身到有一策,娘子莫怪我說。你千里离鄉,一身孤寡,手中又無半錢,想要搬這靈樞回去,多是虛了。莫說你衣食不周,到底難守:便多守得几時,亦有何益?依老身愚見,莫若趁此青年美貌,尋個好對頭,一夫一婦的隨了他去。得些財禮,就買塊士來葬了丈夫,你的終身又有所托,可不生死無憾?”平氏見他說得近理,沉吟了一會,歎口气道:“罷,罷,奴家賣身葬夫,旁人也笑我不得。”張七嫂道:“娘子若定了主意時,老身現有個主儿在此。年紀与娘子相近,人物齊整,又是大富之家。”平氏道:“他既是富家,怕不要二婚的。”張七嫂道:“他也是續弦了,原對老身說:不拘頭婚二婚,只要人才出眾。似娘子這般丰姿,怕不中意?”原來張七嫂曾受蔣興哥之托,央他訪一頭好親。因是前妻三巧儿出色標致,所以如今只要訪個美貌的。那平氏容貌,雖不及得三巧儿,論起手腳伶俐,胸中烴渭,又胜似他。張七嫂次日就進城,与蔣興哥說了。興哥聞得是下路人,愈加歡喜。這里平氏分文財禮不要,只要買塊好地殯葬丈夫要緊。張七嫂往來回复了几次,兩相依允。

活休煩絮。卻說平氏送了丈夫靈樞人士,祭奠畢了,大哭一場,兔不得起靈除孝。臨期,蔣家送衣飾過來,又將他典下的衣服都贖回了。成親之夜,一般大吹大擂,洞房花燭。正是:規矩熟閒雖舊事,恩情美滿胜新婚。蔣興哥見平氏舉止端庄,甚相敬重。一日,從外而來,平氏正在打疊衣箱,內有珍珠衫一件。興哥認得了,大惊問道:“此衫從何而來?”平氏道:“這衫儿來得蹺蹊。”便把前夫如此張致,夫妻如此爭嚷,如此賭气分別,述了一遍。又道:“前日艱難時,几番欲把他典賣。只愁來歷不明,怕惹出是非,不敢露人眼目。連奴家至今,不知這物事那里來的。”興哥道:“你前夫陳大郎名字,可叫做陳商?可是白淳面皮,沒有須,左手長指甲的么?”平氏道:“正是。”蔣興哥把舌頭一伸,合掌對天道:“如此說來,天理昭彰,好怕人也!”平氏問其緣故,蔣興哥道:“這件珍珠衫,原是我家舊物。你丈夫奸騙了我的妻子,得此衫為表記。我在蘇州相會,見了此衫,始知其情,回來把王氏休了。誰知你丈夫客死。我今續弦,但聞是徽州陳客之妻,誰知就是陳商!卻不是一報還一報!”平氏听罷,毛骨辣然。從此恩情愈罵。這才是“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的正話。詩曰:天理昭昭不可欺,兩妻交易孰便宜?分明欠債償他利,百歲姻緣暫換時。

興哥有了管家娘子,一年之后,又往廣東做買賣。也是合當有事。一日到合浦縣販珠,价都講定。主人家老儿只揀一粒絕大的偷過了,再不承認。興哥不忿,一把扯他袖子要搜。何期去得勢重,將老儿拖翻在地,跌下便不做聲。忙去扶時,气己斷了。儿女親鄰,哭的哭,叫的叫,一陣的簇擁將來,把興哥捉住。不巾分說,痛打一頓,關在空房里。連夜寫了狀詞,只等天明,縣主早堂,連人進狀。縣主准了,因這日有公事,分付把凶身鎖押,次日候審。你道這縣主是誰?姓吳名杰,南畿進土,正是三巧儿的晚老公。初選原在潮陽,上司因見他清廉,調在這合浦縣采珠的所在做官。是夜,吳杰在燈下將准過的狀詞細閱。三巧儿正在旁邊閒看,偶見宋福所台人命一詞,凶身羅德,棗陽縣客人,不是蔣興哥是誰?想起舊日恩情,不覺痛酸,哭台丈夫道:“這羅德是賤妾的親哥,出嗣在母舅羅家的。不期客邊,犯此大辟。官人可看妾之面,救他一命還鄉。”縣主道:“且看臨審如何。若人命果真,教我也難寬有。”三巧儿兩眼噙淚,跪下苦苦哀求。縣主道:“你且莫忙,我自有道理。”明早出堂,三巧儿又扯住縣主衣袖哭道:“若哥哥無救,賤妾亦當自盡,不能相見了。”

當日縣主升堂,第一就問這起。只見宋福、宋壽弟兄兩個,哭啼啼的与父親執命,稟道:“因爭珠怀恨,登時打悶,仆地身死。望爺爺做主。”縣主問眾千證口詞,也有說打倒的,也有說推跌的。蔣興哥辨道:“他父親偷了小人的珠子,小人不忿,与他爭論。他因年老腳銼(左足),自家跌死,不千小人之事。”縣主問宋福道:“你父親几歲了?”宋福道:“六十七歲了。”縣主道:“老年人容易昏絕,未必是打。”宋福、宋壽堅執是打死的。縣主道:“有傷無傷,須憑檢驗。既說打死,將尸發在漏澤園去,候晚堂听檢。”原來宋家也是個大戶,有体面的。老儿曾當過里長,儿子怎肯把父親在尸場剔骨?兩個雙雙即頭道:“父親死狀,眾目共見,只求爺爺到小人家里相驗,不愿發檢。”縣主道:“若不見貼骨傷痕,凶身怎肯伏罪?沒有尸格,如何申得上司過?”弟兄兩個只是求台。縣主發怒道:“你既不愿檢,我也難問。”慌的地弟兄兩個連連即頭道:“但憑爺爺明斷。”縣主送:“望七之人,死是本等。倘或不因打死,屈害了一個平人,反增死者罪過。就是你做儿子的,巴得父親到許多年紀,又把個不得善終的惡名与他,心中何忍?但打死是假,推仆是真,若不重罰羅德,也難出你的气。我如今教他披麻戴孝,与親儿一般行禮:一應殯殮之費,都要他支持。你可服么?”弟兄兩個道:“爺爺分付,小人敢不遵依。”興哥見縣主不用刑罰,斷得干淨,喜出望外。當下原、被台都即頭稱謝。縣主道:“我也不寫審單,著差人押出,待事完回話,把原詞与你悄訖便了。”正是:公堂造業真容易,要積陰功亦不難。試看今朝吳大尹,解冤釋罪兩家歡。

卻說三巧儿自丈夫出堂之后,如坐針氈,一聞得退衙,便迎住問個消息。縣主道:“我如此如此斷了,看你之面,一板也不曾責他。”三巧几千思万謝,又道:“妾与哥哥久別,渴思一會,問取爹娘消息。官人如何做個方便,使妾兄妹相見,此思不小。”縣主道:“這也容易。”看官們,你道三巧儿被蔣興哥休了,思斷義絕,如何恁地用情?他夫婦原是十分恩愛的,因三巧儿做下不是,興哥不得己而休之,心中几自不忍,所以改嫁之夜,把十六只箱籠,完完全全的贈他。只這一件,三巧儿的心腸,也不容不軟了。今日他身處富貴,見興哥落難,如何不救?這叫做知思報恩。再說蔣興哥遵了縣主所斷,著實小心盡禮,更不惜費,宋家弟兄部沒話了。喪葬事畢,差人押到縣中回复。縣主晚進私衙賜坐,說道:“尊舅這場官司,若非令妹再三哀懇,下官几乎得罪了。”興哥不解其放,回答不出。少停茶罷,縣主請入內書房,教小夫人出來相見。你道這番意外相逢,不像個夢景么?他兩個也不行禮,也不講話,緊緊的你我相抱,放聲大哭。就是哭爹哭娘,從沒見這般哀摻,連縣主在旁,好生不忍,便道:“你兩人且莫悲傷,我看你不像哥妹,快說真情,下官有處。”兩個哭得半休不休的,那個肯說?卻被縣主盤問不過,三巧儿只得跪下,說道:“賤妾罪當万死,此人乃妾之前夫也。”蔣興哥料瞞不得,也跪下來,將從前恩愛,及休妻再嫁之事,一一訴知。說罷,兩人又哭做一團,連吳知縣也墮淚不止,道:“你兩人如此相戀,下官何忍拆開。幸然在此三年,不曾生育,即刻領去完聚。”兩個插燭也似拜謝。縣主即忙討個小轎,送三巧儿出衙:又晚集人夫,把原來贍嫁的十六個箱籠搶去,都教興哥收領:又差典吏一員,護送他夫婦出境。此乃吳知縣之厚德。正是:珠還合浦重生采,劍合丰城倍有神。堪羡吳公存厚道,食財好色競何人!

此人向來艱子,后行取到吏部,在北京納寵,連生三子,科第不絕,人都說陰德之報,這是后話。

再說蔣興哥帶了三巧儿回家,与平氏相見。論起初婚,王氏在前:只因休了一番,這平氏到是明媒正娶,又且平氏年長一歲,讓平氏為正房,王氏反做偏房,兩個妹妹相稱。從此一夫二婦,團圓到老。有詩為證:恩愛夫妻雖到頭,妻還作妾亦堪羞。殃樣果報無虛謬,腿尺青天莫遠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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