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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卷 崔俊臣巧會芙蓉屏

更新时间:2021-01-29 13:20:38

當直的回言:「這畫而今見在高府中,差來問取來歷。」王氏曉得是官府衙中來問,或者有些機會在內,叫院主把真話答他道:「此畫是同縣顧阿秀舍的,就是院中小尼慧圓題的。」當直的把此話回覆高公,高公心下道:「只須賺得慧圓到來,此事便有著落。」進去與夫人商議定了,隔了兩日,又差一個當直的,吩咐兩個轎夫,抬了一乘轎到尼院中來。當直的對院主道:「在下是高府的管家,本府夫人喜誦佛經,無人作伴,聞知貴院中小師父慧圓了悟,願禮請拜為師父,供養在府中,不可推卻!」院主遲疑道:「院中事務大小,都要他主張,如何接去的!」王氏聞得高府中接他,他心中懷著復仇之意,正要到官府衙中走走,尋出機會來。亦且前日來盤問芙蓉屏的,說是高府,一發有些疑心,便對院主道:「貴宅門中禮請,豈可不去,萬一推托了,惹出事端來,怎生當抵?」院主曉得王氏是有見識的,不敢違他,「但只是去便去,只不知幾時可來?

院中有事怎麼處?」王氏道:「等見過夫人,住了幾日,覷個空便,可以來得就來,想院中也沒甚事,倘有疑難的,高府在城不遠,可以來問信商量的。」院主道:「既如此,只索就去。」當直的叫轎夫打轎進院,王氏上了轎,一直的抬到高府中來。高公未與他相見,只叫他到夫人處見了,就叫夫人留他在臥房中同寢,高公自到別房宿歇。夫人與他講些經典,說些因果,王氏問一答十,說的夫人十分喜歡敬重。閒中問道:

「聽小師父口言,不是這裡本處人,還是自幼出家的?還是有過丈夫,半路出家的?」王氏聽說罷,淚如雨下道:「稟夫人,小尼果然不是此間,是真州人。丈夫是永嘉縣尉,姓崔名英,一向不曾敢把實話對人說,而今在夫人面前,只索實告,想自無妨。」隨把「赴任到此,舟人盜劫財物,害了丈夫全家,自己留得性命,脫身逃走。幸遇尼僧留住,落髮出家」的說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哭泣不止。夫人聽他說的傷心,恨恨地道:「這些強盜,害得人如此!天理昭彰,怎不報應?」王氏道:「小尼躲在院中一年,不見外邊有些消耗。前日忽然有個人拿一幅畫芙蓉到院中來施。小尼看來,卻是丈夫船中之物,即向院主問施人的姓名,道:『是同縣顧阿秀兄弟。』小尼記起丈夫賃船:正是船戶顧姓的。而今真髒已露,這強盜不是顧阿秀,是誰?小尼當時就把舟中失散的意思,做一首詞,題在上面。後來被人買去了,貴府有人來院查問題詠芙蓉下落。其實前日即是小尼所題,有此冤情在內。」即拜夫人一拜道:「強盜只在左近,不在遠處了,只求夫人轉告相公,替小尼一查。若是得了罪人,雪了冤仇,以下報亡夫,相公夫人恩同天地了!」夫人道:「既有了這些形跡,事不難查,且自寬心!等我與相公說就是。」夫人果然把這些備細,一一與高公說了。又道:「這人且是讀書識字,心性貞淑,決不是小家之女。」高公道:「聽他這些說話與崔縣尉所說正同。又且芙蓉屏是他所題,崔縣尉又認得是妻子筆跡,此是崔縣尉之妻無可疑心,夫人只是好好看待他,且不要說破。」高公出來見崔俊臣時,俊臣又屢屢催高公替他查查芙蓉屏的蹤跡。高公只推未得其詳,略不提起慧圓的事。高公又密密差人問出顧阿秀兄弟居處所在,平日出沒行逕,曉得強盜是真。卻是居鄉的官,未敢輕自動手,私下對夫人道:「崔縣尉事查得十有七八了,不久當使他夫妻團圓,但只是慧園還是個削髮尼僧,他日如何相見?好去做孺人?你需慢慢勸他長髮改妝才好。」夫人道:「這是正理,只是他心裡不知道丈夫還在,如何肯長髮改妝?」高公道:「你自去勸他,或者肯依固好。畢竟不肯時節,我另自有說話。」夫人依言來對王氏道:「吾已把你所言盡與相公說知,相公道:『捕盜的事,多在他身上,管取與你報冤。』」王氏稽首稱謝,夫人道:「只有一件,相公道:『你是名門出身,仕宦之妻,豈可留在空門,沒個下落?』叫我勸你長髮改妝。你若依得,一力與你擒盜便是。」王氏道:

「小尼是個未亡之人,長髮改妝何用?只為冤恨未伸,故此上求相公做主。若得強盜殲滅,只此空門靜守,便了終身,還要什麼下落?」夫人道:「你如此妝飾,在我府中也不為便。不若你留了發,認義我老夫婦兩個,做個孀居寡女,相伴終身,未為不可。」王氏道:「承蒙相公夫人抬舉,人非木石,豈不知感?但重整雲鬟,再施鉛粉,丈夫已亡,有何心緒?況老尼相救深恩,一旦棄之,亦非厚道。所以不敢從命。」夫人見他說話堅決,一一回報瞭高公。高公稱歎道:「難得這樣立志的女人!」又叫夫人對他說道:「不是相公苦苦要你留頭,其間有個緣故。前日因去查問此事,有平江路官吏相見,說:

『舊年曾有人告理,也說是永嘉縣尉,只怕崔生還未必死。』若是不長得發,他日一時擒住此盜,查得崔生出來,此時僧俗各異,不得團圓,悔之何及?何不權且留了頭髮?等事體盡完,崔生終無下落,那時任憑再淨了發,還歸尼院,有何妨礙?」王氏見說「是有人還在此告狀」,心裡也疑道:「丈夫從小會浴水,是夜眼見得囫圇拋在水中的,或者天幸留得性命也未可知。」遂依了夫人的話,雖不就改妝,卻從此不剃髮,權扮作道姑模樣了。

又過了半年,朝廷差個進士薛溥化為監察御史,來按平江路。這個薛御史乃是高公舊日屬官,他吏才精敏,是個有手段的。到了任所,先來拜謁高公。高公把這件事密密托他,連顧阿秀姓名住址去處,都細細說明白了。薛御史謹記在心,自去行事,不在話下。

且說顧阿秀兄弟,自從那年八月十五夜一覺直睡到天明,醒來不見了王氏,明知逃去,恐怕形跡敗露,不敢明明追尋。

雖在左近打聽兩番,並無蹤影,這是不好告訴人的事,只得隱忍罷了。此後一年之中,也曾做個十來番道路,雖不能如崔家之多,僥倖再不敗露,甚是得意。

一日正在家歡呼飲酒間,只見平江路撲盜官帶著一哨官兵,將宅居圍住,拿出監察御史發下的訪單來,顧阿秀是頭一名強盜,其餘許多名字,逐名查去,不曾走了一個。又拿出崔縣尉告的贓單來,把他家裡箱籠,悉行搜卷,並盜船一隻,即停泊在門外搭內,盡數起到了官,解送御史衙門。薛御史當堂一問,初時抵賴,及查物件,見了永嘉縣尉的刺牒尚在箱內,贓物一一對款,薛御史把崔縣尉舊日所告失盜狀,念與他聽,方各俯首無詞。薛御史問道:「當日還有孺人王氏,今在何處?」顧阿秀等相顧不出一語。御史喝令嚴刑拷訊,顧阿秀招道:「初實意要留他配小的次男,故此不殺。因他一口應承,願做新婦,所以再不防備。不期當年八月中秋,乘睡熟逃去,不知所向,只此是實情。」御史彔了口詞,取了供案,凡是在船之人,無分首從,盡問成梟斬死罪,決不待時。原贓照單給還失主。御史差人回覆高公,就把贓先送到高公家來,交與崔縣尉,俊臣出來,一一收了。曉得剌牒還在,家物猶存,只有妻子沒查下落外,連強盜肚裡也不知去向了,真個是渺茫的事。俊臣感新思歸,不覺慟哭起來。有詩為證:

堪笑聰明崔俊臣,也應遭難一時渾。

既然因畫能追盜,何不尋他題畫人?

原來高公有心只將畫是顧阿秀施在尼院的,說與俊臣知道,並不曾提起題畫之人,就在院中為尼。所以俊臣但得知盜情,因畫敗露,妻子卻無查處,意不知只在畫上,可以跟尋得出來。當時俊臣慟哭已罷,想道:「既有刺牒,還可赴任。

若再稽遲,便恐另補有人,到不得地方了。妻子既不見,留連於此無益。」請高公出來拜謝了,他就把要去赴任的意思說了。高公道:「赴任是美事,但足下青年無偶,豈可獨去?待老夫與足下做個媒人,娶了一房孺人,然後夫妻同往也未為遲。」俊臣含淚答道:「糟糠之妻,同居貧賤多時,今遭此大難,流落他方,存亡未卜。然據著芙蓉屏上尚有題詞,料然還在此方。今欲留此尋訪,恐事體渺茫,稽遲歲月,到任不得了。愚意且單身到彼,差人來,高揭榜文,四處追探,拙婦是認得字的。傳將開去,他聞得了,必能自出。除非憂疑驚恐,不在世上了。萬一天地垂憐,尚然留在,還指望重偕伉儷。英感明公恩德,雖死不忘,若別娶之言,非所願聞。」

高公聽他說的可憐,曉得他別無異心,也自淒然道:「足下高誼如此,天意必然相佑,終有完全之日。吾安敢強逼?只是相與這幾時,容老夫少盡薄設奉餞,然後起程。」

次日開宴餞行,邀請郡中門生故吏,各官與一時名士畢集,俱來奉陪崔縣尉,酒過數巡,高公舉杯告眾人道:「老夫今日為崔縣尉了今生緣。」眾人都不曉其意,連崔俊臣也一時未解,只見高公命傳呼:「後堂請夫人打發慧圓出來!」俊臣驚得目呆,只道高公要把什麼女人強他納娶,故設此宴,說此話,也有些著急了,夢裡也不曉得他妻子,叫得什麼慧圓?

當時夫人已知高公意思,把「崔縣尉在館內多時,已獲強盜,問了罪名,追出剌牒,今日餞行赴任,特請你到堂廝認團圓,逐項逐節」的事情,說了一遍。王氏如夢方醒,不勝感激。先謝了夫人,走出堂前來。此時王氏發已半長,照舊裝飾。崔縣尉一見,乃是自家妻子,驚得如醉裡夢裡。高公笑道:「老夫原說道:『與足下為媒』,這可做得著麼?」崔縣尉與王氏相持大慟,說道:「自料今生死別了,誰知在此,卻得相見?」座客見此光景,盡有不曉得詳悉的,向高公請問根由。高公便叫書僮去書房裡取出芙蓉屏來,對眾人道:「列位要知此事,須看此屏。」眾人爭先來看,卻是一畫一題,看的看,念的念,卻不明白這個緣故。高公道:「好教列位得知,只這幅畫,便是崔縣尉夫妻一段大姻緣。這畫即是崔縣尉所畫,這詞即是崔孺人所題。他夫妻赴任到此,為船上所劫。崔孺人脫逃於尼院出家,遇人來施此畫,認出是船中之物,故題此詞。後來此畫卻入老夫之手,遇著崔縣尉到來,又認出是孺人之筆。

老夫暗地著人細細問出根由,及知孺人在尼院,叫老妻接將家來住著。密行訪緝,備得大盜蹤跡,托了薛御史究出此事,強盜俱已伏罪。崔縣尉與孺人在家下,各有半年多,只道失散在那裡,意不知同在一處多時了。老夫一向隱忍,不通他兩人知道,只為崔孺人頭髮未長,崔縣尉敕牒未獲,不知事體中何?兩人心事如何?不欲造次泄漏。今罪人既得,試他義夫節婦,兩下心堅,今日特地與他團圓這段姻緣,故此方才說替他了今生緣。即是崔孺人詞中之句,方才說『請慧圓』乃是崔孺人尼院中所改之字,特地使崔君與諸公不解,為今日酒間一笑耳。」崔俊臣與王氏聽罷,兩個哭拜高公,連在坐之人無不下淚,稱歎高公盛德,古今罕有。王氏自到裡頭去拜謝夫人了,高公重入座席,與眾客盡歡而散。

是夜特開別院,叫兩個養娘伏侍王氏與崔縣尉在內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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