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信淆濁,焉能濡羽翰!
話分兩頭。卻說濬縣知縣,姓汪名岑,少年連第,意氣揚揚。只是貪婪無比,性復猜刻,又酷好杯中之物,若擎著酒杯,便直飲到天明。自到濬縣,不曾遇著對手。平昔也曉得盧柟是個才子,當今推重,交遊甚廣。又聞得邑中園亭惟他家為最,酒量又推尊第一。因這三件,有心要結識他,做個相知。差人去請來相會。誰知盧秀才卻與他人不同。別個秀才要去結交知縣,還要挨風緝縫,央人引進,拜在門下稱為老師,四時八節饋送禮物,希圖以小博大。若知縣自來相請,就如朝廷徵聘一般,何等榮耀,還把名帖黏在壁上,誇炫親友。這雖是不肖者所為,有氣節的未必如此,但是知縣相請,也沒有不肯去的。偏是那盧柟被知縣一連請了五六次,只當做耳邊風,全然不睬,只推自來不入公門。你道因甚如此?他才高天下,眼底無人,天生就一副俠腸傲骨,視功名如敝屐,等富貴猶浮雲。就是王侯卿相,不曾來拜訪,要請去相見,他也斷然不肯先施,怎肯輕易去見個縣官?真個是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絕品的高人。這盧柟已是個清奇古怪的主兒,又撞著知縣是個耐煩瑣碎的冤家。請人請到四五次不來,也索罷了,偏生只管去纏帳。見盧柟決不肯來,卻倒情願自去就教。又恐盧柟他出,先差人將貼子訂期。差人領了言語,一直徑到盧家。把帖遞與門公,說道:「本縣老爺,有緊要話,差我來傳達你相公,相煩引進。」門公不敢怠慢,即引到園上,來見家主。
差人隨進園門,舉目看時,只見水光繞綠,山色環青,竹木扶疏,交相掩映,林中禽鳥,聲如鼓吹。那差人從不曾見這般景致,今日到此,恍如登了洞天仙府,好生歡喜,想道:
「怪道老爺要來遊玩,原來有恁地好景!我也是有些緣分,方得至此觀玩這番,也不枉為人一世。」遂四下行走,恣意飽看。
彎彎曲曲,穿過幾條花逕,走過數處亭台,來到一個所在:周圍盡是梅花,一望如雪,霏霏馥馥,清香沁人肌骨。中間顯出一座八角亭子,朱甍碧瓦,畫棟雕樑,亭中懸一個匾額,大書「玉照亭」三字。下邊坐著三四個賓客,賞花飲酒,旁邊五六個標緻青衣,調絲品竹,按板而歌。有高太史《梅花詩》為證:
瓊姿只合在瑤台,誰向江南處處栽。
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
寒依疏影蕭蕭竹,春掩殘香漠漠苔。
自去漁郎無好韻,東風愁寂幾回開。
門公同差人站在門外,候歌完了,先將帖子稟知,然後差人向前說道:「老爺令小人多多拜上相公,說既相公不屑到縣,老爺當來拜訪﹔但恐相公他出,又不相值,先差小人來期個日子,好來請教。二來聞府上園亭甚好,順便就要遊玩。」
大凡事當湊就不起,那盧柟見知縣頻請不去,恬不為怪,卻又情願來就教,未免轉過念頭,想:「他雖然貪鄙,終是個父母官兒,肯屈己敬賢,亦是可取。若又峻拒不許,外人只道我心胸褊狹,不能容物了。」又想道:「他是個俗吏,這文章定然不曉得的。那詩律旨趣深奧,料必也沒相干。若論典籍,他又是個後生小子,僥倖在睡夢中偷得這進士到手,已是心滿意足,諒來還未曾識面。至於理學禪宗,一發夢想所不到了。除此之外,與他談論,有甚意味,還是莫招攬罷。」卻又念其來意惓惓,如拒絕了,似覺不情。正沉吟間,小童斟上酒來。他觸境情生,就想到酒上,道:「倘會飲酒,亦可免俗。」
問來人道:「你本官可會飲酒麼?」答道:「酒是老爺的性命,怎麼不會飲?」盧柟又問:「能飲得多少?」答道:「但見拿著酒杯,整夜吃去,不到酩酊不止,也不知有幾多酒量。」盧柟心中喜道:「原來這俗物卻會飲酒,單取這節罷。」隨教童子取小帖兒,付與來人道:「你本官既要來遊玩,趁此梅花盛時,就是明日罷。我這裡整備酒盒相候。」差人得了言語,原同門公一齊出來,回到縣裡,將帖子回覆了知縣。知縣大喜。
正要明日到戶柟家去看梅花,不想晚上人來報新接院不發起馬牌,突然上任。汪知縣連夜起身往府,不能如意,差人將個帖兒辭了。知縣到府,接著按院,伺行香過了,回到縣時,往還數日,這梅花已是:
紛紛玉瓣堆香砌,片片瓊英繞畫欄。
汪知縣因不曾赴梅花之約,心下怏怏,指望盧柟另來相邀。誰知盧柟出自勉強,見他辭了,即撇過一邊,那肯又來相請。
看看已到仲春時候,汪知縣又想到盧柟園上去遊春,差人先去致意。那差人來到盧家園中,只見園林織錦,堤草鋪茵,鶯啼燕語,蝶亂蜂忙,景色十分豔麗。須臾,轉到桃蹊上,那花渾如萬片丹霞,千重紅錦,好不爛慢。有詩為證:
桃花開遍上林紅,耀服繁華色豔濃。
含笑動人心意切,幾多消息五更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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