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人休嫌輕褻則個!」舉子見他慇懃,接了自斟自飲。須臾間酒盡肴完,舉子拱手道:「多謝厚款!」那婦人道:「惶愧,惶愧。」便將盤子來收拾桌上碗盞。舉子乘間便說道:「看娘子如此英雄,舉止恁地賢明,怎麼尊卑分上覺得欠些個?」那婦人將盤一搠,且不收拾,怒目道:「適間老死魅曾對貴人說些甚話麼?」舉子忙道:「這是不曾,只是看見娘子稱呼之詞色之間,甚覺輕倨,不像個婆媳道理。及見娘子待客周全,才能出眾,又不像個不近道理的,故此好言相問一聲。」
那婦人見說,一把扯了舉子的衣袂,一隻手移著燈,走到太湖邊來,道:「正好告訴一番。」舉子一時間掙扎不脫,暗道:「等他說得沒理時,算計打他一頓。」只見那婦人倚著太湖石,就在石上拍拍手道:「前日有一事,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是我不是?是他不是?」道罷,便把一個食指向石上一划道:「這是一件了。」划了一划,只見那石皮亂爆起來,已自摳去了一寸有餘深,連連數了三件,划了三划,那太湖石上便似锥子鑿成一個「川」字,斜看來又是「三」字,足足皆有寸余,就像個刻的一般。那舉子驚得渾身出汗,滿面通紅,連聲道:「都是娘子的是。」把一片要與他分個皂白的雄心,好像一桶雪水對頭一淋,氣也不敢抖了。婦人說罷,擎起一張筐牀來與舉子自睡,又替他喂好了馬,卻走進去與老婆子關了門,息了火睡了。
舉子一夜無眠,歎道:「天下有這等大力的人,早是不曾與他交手,不然性命休矣!」等到天明,鞴了馬,作謝了,再不說一句別的話,悄然去了。自後收拾了好些威風,再也不去惹閒事管,也只是怕逢著剛強似他的吃了虧。
今日說一個恃本事、說大話的,受了好些驚恐,惹出一場話柄來。正是:
虎為百獸尊,百獸伏不動﹔
若逢獅子吼,虎又全沒用。
話說國朝嘉靖年間,直隸河間府交河縣,一人姓劉名嵌,呼做劉東山,在北京巡捕衙門裡當一個緝捕軍校的頭。此人有一身好本事,弓馬熟嫻,發矢再無空落,人號他「連珠箭」。隨你異常狠盜,逢著他便如甕中捉鱉,手到拿來,因此也積攢得有些家事。年三十余,覺得心裡不耐煩做此道路,告脫了,在本縣去別尋生理。
一日,冬底殘年,趕著驢馬十余頭到京師轉賣,約賣得一百多兩銀子。交易完了,至順城門(即宣武門)僱騾歸家。
在騾馬主人店中遇見一個鄰舍張二郎入京來,同在店買飯吃。
二郎問道:「東山何往?」東山把前事說了一遍,道:「而今在此僱騾,今日宿了,明日走路。」二郎道:「近日路上好難行!
良鄉、鄭州一帶,盜賊出沒,白日劫人。老兄帶了許多銀子,沒個做伴,獨來獨往,只怕著了道兒,須放仔細些!」東山聽罷,不覺鬚眉開動,唇齒奮揚,把兩隻手捏了拳頭,做一個弓的手勢,哈哈大笑道:「二十年間,張弓簇箭,不曾撞個對手。今番收場買賣,定不到得折本。」店中滿座聽見他高聲大喊,盡回頭來看,也有問他姓名的,道:「久仰,久仰!」二郎自覺有些失言,作別出店去了。
東山睡到五更,把頭梳洗結束了,將銀子緊縛裹肚內,紮在腰間。肩上掛一張弓,衣外跨一把刀,兩膝下藏矢二十簇,揀一個高大的健騾,騰地騎上,一鞭前走。走了三四十里,來到良鄉,只見後頭有一人馬趕來,遇著東山的騾,便按轡少駐,東山舉目覷他,卻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美少年,且是打扮得好!但見:
黃衫氈笠,短劍長弓。箭房中新矢二十余枝,馬額上紅纓一大簇。裹腹鬧裝燦爛,是個白面郎君﹔隨人緊轡噴嘶,好匹高頭駿騎!
東山正在顧盼之際,那少年遥叫道:「我們一起走路則個。」就向東山拱手道:「造次行途,願問高姓大名?」東山笑道:「小可姓劉名嵌,別號東山,人只叫我是劉東山。」少年道:「久仰先輩大名,如雷貫耳﹔小人有幸相遇。今先輩欲何往?」東山道:「小可要回本籍交河縣去。」少年道:「恰好,恰好。小人家住臨淄,也是舊族子弟,幼年頗會讀書,只因性好弓馬,把書本丟了。三年前帶了些資本往京貿易,頗得些利息。今欲歸家婚娶,正好與先輩作伴,同路行去,放膽壯些。直到河間府城,然後分路,有幸有幸。」東山一路看他腰間沉重,語言溫謹,相貌俊逸,身材小巧,諒道不是歹人。且路上有伴,不至寂寞,心上也歡喜,道:「當得相陪。」是夜,一同下了旅居,同一處飲食歇宿,如兄若弟,甚是相得。
明日並轡出涿州,少年在馬上問道:「久聞先輩最善捕賊,一生捕得多少?也曾撞著好漢否?」東山正要誇逞自家手段,這一問揉著癢處,且是他年少可欺,便侈口道:「小弟生平兩隻手一張弓,拿盡綠林中人,也不計其數,並無一個對手。這些鼠輩,何足道哉!而今中年心懶,故棄此道路,倘若前途撞著,便中拿個把兒,你看手段!」少年但微微冷笑,道:
「原來如此。」就馬上伸手過來,說道:「借肩上寶弓一看。」東山在騾上遞將過來。少年左手拿住,右手輕輕一拽就滿,連放連拽,就如一條軟絹帶。東山大驚失色,也借少年的弓過來看看。那少年的弓,約有二十斤重。東山用盡平生之力,面紅耳赤,不要說扯滿,只求如初八夜頭的月再不能夠。東山惶恐無地,吐舌道:「使得好硬弓也!」便向少年道:「老弟神力何至於此!非某所敢望也。」少年道:「小人之力,何足稱神?先輩弓自太軟耳。」東山贊歎再三,少年極意謙謹。晚上又同宿了。至明日,又同行。日西時,過雄縣,少年拍一拍馬,那馬騰雲也似前面去了。
東山望去不見了少年。他是賊窠中弄老了的,見此行止,如何不慌?私自道:「天教我這番倒了架也!倘是個良人,這樣神力,如何敵得?勢無生理。」
心上正如十五個弔桶打水--七上八落的,沒奈何,迍迍行去。行得一二鋪,遥望見少年在百步外,正弓挾矢,扯個滿月,向東山道:「久聞足下手中無敵,今日請先聽箭風。」言未罷,颼的一聲,東山左右耳根相聞,肅肅如小鳥前後飛過,只不傷著東山。又將一箭引扣,正對東山之面,大笑道:「東山曉事人,腰問騾馬錢快送我吧,休得動手!」東山料是敵他不過,先自慌了手腳,只得跳下鞍來,解了腰間所系銀袋,雙手捧著,膝行至少年馬前,叩頭道:「銀錢謹奉,好漢將去,只求饒命!」少年馬上伸手提了銀包,大喝道:「要你性命做甚!快走!快走!你老子有事在此,不得同兒子前行了。」掇轉馬頭向北一道煙跑,但見一路黃塵滾滾,霎時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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