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繁体)

第七十二卷 陸五漢硬留合色鞋

更新时间:2021-01-29 13:20:30

且說眾人來到杭州府前,正值太守坐堂,一齊進去稟道:

「今有十官子巷潘用家,夜來門戶未開,夫妻俱被殺死。同伊女壽兒,特來稟知。」太守喚上壽兒問道:「你且細說父母什麼時候睡的?睡在何處?」壽兒道:「昨夜黃昏時,吃了夜飯,把門戶鎖好,雙雙上樓睡的。今早巳牌時分,不見起身,上樓看時,已殺在被中,樓上窗槅,依舊關閉,下邊門戶,一毫不動,封鎖依然。」太守又問道:「可曾失甚東西?」壽兒道:

「件件俱在。」太守道:「豈有門戶不開,卻殺了人?東西又一件不失。事有可疑。」想了一想,又問道:「你家中還有何人?」

壽兒道:「只有嫡親三口,並無別人。」太守道:「你父親平昔可有仇家麼?」壽兒道:「並沒有甚仇家。」太守道:「這事卻也作怪。」沉吟了半晌,心中忽然明白,教壽兒抬起頭來,見包頭蓋著半面。太守令左右揭開看時,生得非常豔麗。太守道:「你今年幾歲了?」壽兒道:「十七歲了。」太守道:「可曾許配人家麼?」壽兒低低道:「未曾。」太守道:「你的睡處在那裡?」壽兒道:「睡在樓下。」太守道:「怎麼你倒住在下邊,父母反居樓上?」壽兒道:「一向是奴睡在樓上,半月前換下來的。」太守道:「為甚麼換了下來?」壽兒對答不來,道:

「不知爹媽為甚要換。」太守喝道:「這父母是你殺的!」壽兒著了急,哭道:「爺爺,生身父母,奴家敢做這事!」太守道:

「我曉得不是你殺的,一定是你心上人殺的。快些說他名字上來!」壽兒聽說,心中慌張,賴道:「奴家足跡不出中門,那有此等勾當?若有時,鄰里一定曉得。爺爺問鄰里,便知奴家平昔為人了。」太守笑道:「殺了人,鄰里尚不曉得,這等事,鄰里如何曉得?此是明明你與姦夫往來,父母知覺了,故此半月前換你下邊去睡,絕了姦夫的門路,他便忿忿殺了。不然,為甚換你在樓下去睡?」俗語道:「賊人心虛。」壽兒被太守句句道著心事,不覺面上一回紅,一回白,口內如吃子一般,半個字也說不清潔。太守見他這個光景,一發是了,喝教左右拶起。那些皂隸飛奔上前,扯出壽兒手來,如玉相似,那禁得恁般苦楚。拶子才套得指頭上,疼痛難忍,即忙招道:

「爺爺,有,有,有個姦夫。」太守道:「叫甚名字?」壽兒道:

「叫做張藎。」太守道:「他怎麼樣上你樓來?」壽兒道:「每夜等我爹媽睡著,他在樓下咳嗽為號,奴家把布接長,系一頭在柱上垂下,他從布上攀引上樓。未到天明,即便下去。如此往來,約有半年。爹媽有些知覺,幾次將奴盤問,被奴賴過。奴家囑咐張藎,今後莫來,省得出丑,張藎應允而去。自此爹媽把奴換在樓下來睡,又將門戶盡皆下鎖。奴家也要隱惡揚善,情願住在下邊,與他斷絕。只此便是實情。其爹媽被殺,委果不知情由。」太守見他招了,喝教放了拶子,起簽差四個皂隸,速拿張藎來審。那四個皂隸,飛也似去了。這是:

閉門家裡坐,禍從天上來。

且說張藎自從與陸婆在酒店中別後,即到一個妓家住了三夜。回家知陸婆來尋過兩遍,急去問信時,陸婆因兒子把話嚇住,且又沒了鞋子,假意說道:「鞋子是壽姐收了,教多多拜上。如今他父親利害,門戶緊急,無處可入。再過幾時,父親即要出去,約有半年方才回來。待他起身後,那時可放膽來會。」張藎只道是真話,不時探問消息。落後又見壽兒幾遭,相對微笑。兩下都是錯認:壽兒認做夜間來的即是此人,故見了喜笑﹔張藎認做要調戲他上手,時常現在他眼前賣俏。

日復一日,並無確信。張藎漸漸憶想成病,在家服藥調治。那日正在書房中悶坐,只見家人來說,有四個公差在外面,問大爺什麼說話。張藎見說,吃了一驚,想道:「除非妓弟家什麼事故。」不免出廳相見,問其來意。公差答道:「想是為什麼錢糧裡役事情,到彼自知。」張藎便放下了心,討件衣服換了,又打發些錢鈔,隨著皂隸府中而來。後面許多家人跟著。

一路有人傳說:「潘壽兒同姦夫殺了爹媽。」張藎聽了,甚是驚駭,心下想道:「這丫頭弄出恁樣事來?早是我不曾與他成就,原來也是個不成才的爛貨!險些把我也纏在是非之中。」

不一時,來到公廳。太守舉目觀看張藎。卻是個標緻少年,不像個殺人凶徒,心下有些疑惑,乃問道:「張藎,你如何奸騙了潘用女兒,又將他夫妻殺死?」那張藎乃風流子弟,只曉得三瓦兩舍,行奸賣俏,是他的本等,何曾看見官府的威嚴。一拿到時,已是膽戰心驚,如今聽說把潘壽兒殺人的事,坐在他身上,就是青天裡打下一個霹靂,嚇得半個字也說不出。掙了半日,方才道:「小人與潘壽兒雖然有意,卻未曾成奸。莫說殺他父母,就是樓上,從不曾到。」太守喝道:

「潘壽兒已招與你通姦半年,如何尚敢抵賴?」張藎對潘壽兒道:「我何嘗與你成奸,卻來害我?」起初潘壽兒還道不是張藎所殺,這時見他不認姦情,連殺人事倒疑心是真了,一口咬住,哭哭啼啼。張藎分辨不清,太守喝教:「夾起來!」只聽得兩旁皂隸,一聲吆喝,蜂擁上前,扯腳拽腿。可憐張藎從小在綾羅堆裡滾大的,就捱著線結,也還過不去,如何受得這等刑罰?夾棍剛套上腳,就殺豬般喊叫,連連叩頭道:

「小人願招。」太守教放了夾棍,快寫供狀上來。張藎只是啼哭道:「我並不知情,卻教我寫甚麼來?」又向潘壽兒說道:

「你不知被那個奸騙了,卻扯我抵當!如今也不消說起,但憑你怎麼樣說來,我只依你的口招承便了。」潘壽兒道:「你自作自受,怕你不招承!難道你不曾在樓下調戲我?你不曾把汗巾丟上來與我?你不曾接受我的合色鞋?」張藎道:「這都是了,只是我沒有上樓與你相處,」太守喝道:「一事真,百事真,還要多說?快快供招!」張藎低頭,只聽潘壽兒說一句,便寫一句,輕輕裡把個死罪認在身上。畫供已畢,呈與太守看了。將張藎問實斬罪。壽兒雖不知情,因奸傷害父母,亦擬斬罪。各責三十,上了長板。張藎押付死囚牢裡,潘壽自入女監收管。不在話下。

且說張藎幸喜皂隸們知他是有鈔主兒,還打個出頭棒子,不致十分傷損。來到牢裡,叫屈連聲,無門可訴。這些獄卒,分明是挑一擔銀子進監,那個不歡喜,那個不把他奉承?都來問道:「張大爺,你怎麼做恁般勾當?」張藎道:「列位大哥,不瞞你說,當初其實與那潘壽姐曾見過一面,兩個雖然有意卻從不曾與他一會。不知被甚人騙了,卻把我來頂缸。你道我這樣一個人,可是個殺人的麼?」眾人道:「既如此,適才你怎麼就招了?」張藎道:「我這瘦怯怯的身子,可是熬得刑的麼?況且新病了數日,剛剛起來,正是雪上加霜一般。若招了,還活得幾日。若不招,這條性命,今夜就要送了。這也是前世冤業,不消說起。但潘壽姐適才說話,歷歷有據,其中必有緣故。我如今願送十兩銀子,與列位買杯酒吃,引我去與潘壽姐一見,細細問明這事,我死亦瞑目。」內中一個獄卒頭兒道:「張大爺要看見潘壽兒也不難。只是十兩太少。」張藎道:「再加五兩罷。」禁子頭道:「我們人眾,分不來,極少也得二十兩。」張藎依允。兩個禁子扶著兩腋,直到女監柵門外。

潘壽兒正在裡面啼哭,獄卒扶他到柵門口,見了張藎,便一頭哭,一頭罵道:「你這無恩無義的賊!我一時迷惑,被你奸騙,有甚虧了你,下這樣毒手,殺我爹媽,害我性命!」張藎道:「你且不要嚷,如今待我細細說與你詳察。起初見你時,多承顧盼留戀,彼此有心。以後月夜,我將汗巾贈你,你將合色鞋來酬我。我因無由相會,打聽賣花的陸婆在你家走動,先送他十兩銀子,將那鞋兒來討信,他來回說:『鞋便你收了,只因父親利害,門戶緊急,目下要出去幾個月,待起身後,即來相約。』是從那日為始,朝三暮四,約了無數日子。已及半年,並無實耗。及至有時見你,卻又微笑。教我日夜牽掛,成了思憶之病,在家服藥,何嘗到你樓上,卻來誣害我至此地位!」壽兒哭道:「負心賊!你還要賴哩!那日你教陸婆將鞋來約會了,定下計策,教我等爹媽睡著,聽下邊咳嗽為號,把布接長垂下,來與你為梯。到次夜,你果然在下邊咳嗽,我依法用布引你上樓,你出鞋為信。此後每夜必來。不想爹媽有些知覺,將我盤問幾次。我對你說:『此後且莫來,恐防事露,大家壞了名聲。等爹媽不堤防了,再圖相會。』那知你這狠心賊,就銜恨我爹媽,昨夜不知怎生上樓,把來殺了。如今倒還抵賴,連前面的事,都不肯承認!」張藎想了一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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