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女眷們聽見,那一個不想逃生?幾百船的婦人一齊走上岸去,竟把蘇堤立潢,幾乎踏沉了六橋。
男子裡面有幾個輕薄的少年,倡為一說道:「看這光景,今日的風潮是斷然不住的了。這些內客料想不得上船。只好步行回去。我們立在總路頭上,大家領略一番,且看這一郡之中有幾名國色。從來有句舊話,說『杭州城內有脂粉而無佳人』,今日這場大雨,分明是天公好事,要我們考試真才,特地降此甘霖,替他們洗脂滌粉,露出本來面目,好待我輩文人品題高下的意思。不可負了天心,大家趕上前去!」眾人聽了,都道他是不易之論,連平日說過大話不能應嘴的裴七郎,也說眼力甚高。竟以總裁自命。
大家一齊趕去,立在西泠橋,又各人取些石塊垫了腳跟,才好居高而臨下。方才站立得定,只見那些女眷如蜂似蟻而來,也有擎傘的,也有遮扇的,也有摘張荷葉蓋在頭上、像一朵落水芙蕖隨風吹到的,又有傘也不擎、扇也不遮、荷葉也不蓋、像一樹雨打梨花沒人遮蔽的。眾人細觀容貌,都是些中下之材,並沒有殊姿絕色。看過幾百隊,都是如此。大家歎息幾聲,各念《四書》一句道:「才難,不其然乎!」
正在嗟歎之際,只見一個朋友從後面趕來,對著眾人道:
「有個絕世佳人來了,大家請看!」眾人睜著眼睛,一齊觀望,只見許多婢僕簇擁著一個婦人,走到面前,果然不是尋常姿色,莫說他自己一笑可以傾國傾城,就是眾人見了,也都要一笑傾城、再笑傾國起來!有《西江月》一詞為證:
面似退光黑漆,肌生冰裂玄紋。腮邊頰上有奇痕,彷彿湘妃淚印。指露幾條碧玉,牙開兩片烏銀。
秋波一轉更銷魂,驚得才郎倒褪!
你道這婦人是誰?原來不是別個,就是封員外的嫡親小姐、裴七郎的結髮夫人。一向怕人知道。丈夫不敢追隨,任親戚朋友在背後批評,自家以眼不見為淨的。誰想到了今日,竟要當場出丑,迴避不及起來。起先那人看見,知道是個丑婦,故意走向前來。把左話右說,要使人辨眼看神仙、忽地逢魑魅,好吃驚發笑的意思。及至走到面前,人人掩口,個個低頭,都說:「青天白日見了鬼,不是一樁好事!」大家閉了眼睛,待他過去。
裴七郎聽見,羞得滿面通紅,措身無地。還虧得預先識竅,遠遠望見他來,就躲在眾人背後,又縮短了幾寸,使他從面前走過,認不出自己丈夫,省得叫喚出來,被人識破。走到的時節,巴不得他腳底騰雲,快快的走將過去,省得延捱時刻,多聽許多惡聲。誰想那三寸金蓮有些駝背,勉強曲在其中,到急忙要走的時節,被弓鞋束縛住了,一時伸他不直,要快也快不來的。若還信意走去,雖然不快,還只消半刻時辰。當不得他賣弄妖嬈,但是人多的去處,就要扭捏扭捏,弄些態度出來,要使人贊好。任你大雨盆傾,他決不肯疾趨而過。誰想腳下的爛泥與橋邊的石塊都是些冤家對頭,不替他長豔助嬌,偏使人出乖露丑。正在扭捏之際,被石塊撞了腳尖,爛泥糊住高底,一交跌倒,不覺四體朝天。到這倉惶失措的時節,自然扭捏不來,少不得搶地呼天,倩人扶救,沒有一般醜態不露在從人面前,幾乎把上百個少年一齊笑死。
起先的裴七郎雖然縮了身子,還只短得幾寸,及至到了此時,竟把頭腦手中足縮做一團,假裝個原壤夷俟玩世不恭的光景,好掩飾耳目。正在嘩噪之時,又有一隊婦人走到,看見封氏吃跌,個個走來相扶,內中有好有歹,媸妍不一。獨有兩位佳人,年紀在二八上下,生得奇嬌異豔,光彩奪人,被幾層濕透的羅衫黏在裸體之上,把兩個豐似多肌、柔若無骨的身子透露得明明白白,連那酥胸玉乳也不在若隱若現之間。
眾人見了,就齊聲贊歎,都說:「狀元有了,榜眼也有了,只可惜沒有探花,湊不完鼎甲。只好虛席以待,等明歲端陽再來收彔遺才罷了。」裴七郎聽見這句話,就漸漸伸出頭來。又怕妻子看見,帶累自家出丑,取出一把扇子,遮住面容,只從扇骨中間露出一雙餓眼,把那兩位佳人細細的領略一遍,果然是天下無雙、世間少二的女子。
看了一會,眾人已把封氏扶起。隨身的伴當見他衣裳污穢,不便行走,只得送入寺中暫坐一會,去喚轎子來接他。這班輕薄少年,遇了絕色,竟像餓鷹見兔,饑犬聞腥,那裡還丟得下他?就成群結隊尾著女伴而行。裴七郎怕露行藏,只得丟了妻子,隨著眾人同去。
只見那兩位佳人合擎著一把雨蓋,緩行幾步,急行幾步,緩又緩得可愛,急又急得可憐,雖在張皇急遽之時,不見一毫醜態。可見純是天資,絕無粉飾,若不是颶風狂雨,怎顯得出絕世佳人!及至走過斷橋,那些女伴都借人家躲雨,好等轎子出來迎接。這班少年跟不到人家裡面去,只得割愛而行。
裴七郎自從端陽之日見妻子在眾人面前露出許多醜態,令自己無處藏身,刻刻羞慚欲死。眾人都說:「這樣丑婦,在家裡坐坐罷了,為甚麼也來游湖。弄得這般笑話!總是男子不是,不肯替婦人藏拙,以致如此。可惜不知姓名,若還知道姓名,倒有幾齣戲文好做。婦人是「丑」,少不得男子是「淨」,這兩個花面自然是拆不開的。況且有兩位佳人做了旦腳,沒有東施嫫姆,顯不出西子王嬙,借重這位功臣點綴也好。」內中有幾個道:「有了正旦、小旦,少不得要用正生、小生,拚得費些心機去查訪姓字,兼問他所許之人。我們肯做戲文,不愁他的丈夫不來潤筆。這樁有興的事是落得做的。」
又有一個道:「若要查訪,連花面的名字也要查訪出來,好等流芳者流芳,貽臭者貽臭。」
七郎聞了此言,不但羞慚,又且驚怕,惟恐兩筆水粉要送上臉來。所以百般掩飾,不但不露羞容,倒反隨了眾人也說他丈夫不是,被眾人笑罵,不足為奇,連自己也笑罵自己!
及至回到家中,思想起來,終日痛恨,對了封氏雖然不好說得,卻懷了一片異心,時時默禱神明,但願他早生早化。
不想丑到極處的婦人,一般也犯造物之忌,不消丈夫咒得,那些魑魅魍魎要尋他去做伴侶,早已送下邀貼了。只因游湖之日遇了疾風暴雨,激出個感寒症來。況且平日喜裝標緻,慣弄妖嬈。只說遇見的男子沒有一個不稱羨他,要使美麗之名揚於通國,誰想無心吃跌,聽見許多惡聲,才曉得自己的尊容原不十分美麗。「我在急遽之中露出本相,別人也在倉卒之間頃吐出真言。」平日那些扭捏工夫都用在無益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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