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柳七官人,真個是朝朝楚館,夜夜秦樓。內中有三個出名上等的行首,往來尤密。一個喚做陳師師,一個喚叫趙香香,一個喚做徐鼕鼕。這三個行首,賠著自己錢財,爭養柳七官人。怎見得?有《戲題》一詞,名《西江月》為證:
調笑師師最慣,香香暗地情多,鼕鼕與我煞脾和,獨自窩盤三個。「管」字下邊無分,「閉」字加點如何?權將「好」字自停那,「奸」字中間著我。
這柳七官人,詩詞文彩,壓於朝士,因此近侍官員雖聞他恃才高傲,卻也多少敬慕他的。那時天下太平,凡一才一藝之士,無不彔用。有司薦柳永才名,朝中又有人保奏,除授浙江管下餘杭縣宰。這縣宰官兒,雖不滿柳耆卿之意,把做個進身之階,卻也罷了,只是捨不得那三個行首。時值春暮,將欲起程,乃制《西江月》為詞,以寓惜別之意:
鳳額繡簾高卷,獸 朱戶頻搖。兩竿紅日上花梢,春睡厭厭難覺。如夢狂隨飛絮,閒愁濃勝香醪。
不成雨暮與雲朝,又是韶光過了。
三個行首,聞得柳七官人浙江赴任,都來餞別。眾妓至者如雲,耆卿口占《如夢令》云:
郊外綠陰千里,掩映紅裙十隊。惜別語方長,車馬催人速去。偷淚,偷淚,那得分身應你!
柳七官人別了眾名姬,攜著琴劍書箱,扮作遊學秀士,迤邐上路。一路觀看風景,行至江州,訪問本處名妓。有人說道:「此處只有謝玉英,才色第一。」耆卿問了住處,逕來相訪。玉英迎接了,見耆卿人物文雅,便邀入個小小書房。耆卿舉目看時,果然擺設得精緻。但見:
明窗淨幾,竹榻茶壚。 間掛一張名琴,壁上懸一幅古畫。香風不散,寶爐中常熱沉檀﹔清風逼人,花瓶內頻添新水。萬卷圖書供玩覽,一枰棋局佐歡娛。
耆卿看他桌上,擺著一冊書,題云:「柳七新詞」。檢開看時,都是耆卿平日的樂府,蠅頭細字,寫得齊整。耆卿問道:「此詞何處得來?」玉英道:「此乃東京才子柳七官人所作,妾平昔甚愛其詞,每聽人傳誦,輒手彔成帙。」耆卿又問道:
「天下詞人甚多,卿何以獨愛此作?」玉英道:「他描情寫景,字字逼真,如《秋思》一篇末云:『黯相望,斷鴻聲裡,立盡斜陽。』《秋別》一篇云:『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等語,人不能道。妾每誦其詞,不忍釋手,恨不得見其人耳。」耆卿道:「卿要識柳七官人否?只小生就是。」玉英大驚,問其來歷。耆卿將餘杭赴任之事,說了一遍,玉英拜倒在地,道:「賤妾凡胎,不識神仙,望乞恕罪。」置酒款待,慇懃留宿。
耆卿深感其意,一連住了三、五日,恐怕誤了憑限,只得告別。玉英十分眷戀,設下山盟海誓,一心要相隨柳七官人,侍奉箕帚。耆卿道:「赴任不便,若果有此心,俟任滿回日,同到長安。」玉英道:「既蒙官人不棄,賤妾從今為始,即當杜門絕客以待,切勿遺棄,使妾有《白頭》之歎。」耆卿索紙,寫下一詞,名《玉女搖仙佩》。詞云:
飛瓊伴侶,偶別珠宮,未返神仙行綴。取次梳妝,尋常言語,有得幾多姝麗?擬把名花比,恐傍人笑我談何容易。細思算,奇葩豔卉,惟是深紅淺白而已。爭如這多情,占得人間千嬌百媚。須信畫堂繡閣,皓月清風,忍把光陰輕棄。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當年雙美。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憐我多才多藝。願奶奶蘭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
為盟誓,今生斷不辜鴛被。
耆卿吟詞罷,別了玉英上路。
不一日,來到姑蘇地方,看見山明水秀,到個路旁酒樓上,沽飲三杯。忽聽得鼓聲齊響,臨窗而望,乃是一群兒童,掉了小船,在湖上戲水彩蓮。口中唱著吳歌,云:
彩蓮阿姐鬥梳妝,好似紅蓮搭個白蓮爭。紅蓮自道顏色好,白蓮自道粉花香。粉花香,粉花香,貪花人一見便來搶。紅個也忒貴,白個也弗強。當面下手弗得,和你私下商量。好像荷葉遮身無人見,下頭成藕帶絲長。
柳七官人聽罷,取出筆來,也做一支吳歌,題於壁上。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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