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於海者難為水,小院疏英殊無足覽,聊以效野人之獻。」唐辰道:「天下豈無菊?古今盡屬陶家,花以人靈耳!今有老先生在此,覺滿院之菊,皆含陶家風趣,不獨虎丘減價,幾令天下秋英皆失色矣!徘徊賞玩,恍置身於五柳之前,何幸如之!」莊臨大笑道:「承兄過譽,吾何敢當!」不一時,童子送上松茗,一人啜茗觀玩。只見院子外一個少年,穿著一身華服,走了過去,又走了回來,只管仰著頭看樓上。唐辰與王鶴低低說道:「此人想也是看見此女,故作此態。」王鶴道:
「你認得此人麼?」唐辰道:「我不認得。」王鶴道:「此人叫做元晏,是個呆公子。」說罷,早又是美酒佳餚,靠著樓窗,看菊小飲。飲了幾杯,王鶴因問道:「苕溪大郡,人文淵藪,老先生何慕於蘇,而舍彼就此?」莊臨見問,便蹙著雙眉道:
「此事有難為二兄道者,然承兄下詢,又不敢不告。學生止生一子一女,小犬雖博一領青衿,然庸腐之才,僅可以持門戶而已。小女雖閨中弱質,而孟光風范,自顧不減,兼之女紅之事,頗有微長。學生與老妻最為鐘愛,欲得梁鴻事之。而敝郡鄉紳子弟,不肖者多,往往強求,費人唇舌,故僑居於此以避之。」王鶴道:「原來為令愛之故,不知老先生到敝地,曾為令愛選有佳偶否?」莊臨笑道:「有倒有了,尚不知機緣何如?」王鶴見莊臨說話有因,便乘機說道:「老先生既有其人,晚生願執斧柯何如?」莊臨道:「王兄若肯撮合,再無不諧之理。」說罷大家俱各笑笑,默會其意,不好再言。直飲到抵暮,二人方起身辭謝。莊臨猶戀戀不捨,臨行,又問了居止而別。王鶴一路上與唐辰說道:「觀莊老有意於兄,此段姻緣可謂天付矣!」唐辰道:「樓頭一見初非有意,店中之遇亦出無心,而不知所遇即所見,真奇事也!」二人進城各別。
到次日,莊臨來拜,唐辰就留在家中飲了一日。莊臨見唐辰居止幽雅,事事風流,甚是歡喜,又見他少年未娶,更加歡喜。唐辰見莊臨為人高逸,十分敬重﹔又見閨中有美,更加親厚。二人彼此愛慕,便時常往來。過了些時,王鶴揣知其意,因乘間對莊臨道:「老先生久擅冰清之望,唐季龍亦可稱玉潤荀倩風流,無心契合,此中大有天緣,晚生欲以一縷紅絲,為兩姓作赤繩之系,不識可否?」莊臨笑道:「學生久有此意,今日野雲兄道及,可謂深得我心矣!敬從台命。」王鶴大喜,因與唐辰說之,唐辰喜之不勝,恐後有虧,即擇日行過定來。自定之後,翁婿往來,更加親厚不提。正是:
姻緣分定便相親,每向無因作有因。
處世不須多計較,老天作事勝於人。
卻說唐辰與王鶴在樓上看見,在院子邊走來走去的那個少年,姓元名晏,表字子過,是個大富公子。為人雖極鄙俗,卻每每強作風流。已定下花鄉宦家女兒為妻,他還終日東游西蕩,看人家婦女。這日也因往虎丘看菊,打從花園邊過,看見瞭樓上美女,便著了迷,只管走來走去。不期到了下午,樓上美女不見,卻換了幾個男人吃酒,便十分掃興,只得自到虎丘去閒步了半晌,再回來看樓上時,吃酒人雖散了,卻不見美人,再要看看,卻又不能,要撇了回來,又戀戀不捨。正徘徊間,忽後門裡走出一個老婦人來。他認得是張媒婆,因上前迎問道:「張娘娘,那裡來?」張媒婆看見道:「元相公,你為何獨自在此?」元晏道:「虎丘看菊回來。」張媒婆道:
「我在這裡賣些翠花。天晚了,同進城去。」二人便同路而行。
元晏問道:「這是甚麼人家?」張媒婆道:「他是湖州莊家,移居在此。有個小姐,要我替他做媒,只是莊老爺難說話,我替他講了幾頭親事都不允。今日是他小姐要買翠花,我故此送來,多謝他留我吃飯,故出來遲了。」元晏道:「既是他家女兒托你講親,你何不總承了我,我重重謝你何如?」張媒婆道:「你現今聘下花小姐,目下日日催娶,你不去乾正經事,卻說這些戲話。」元晏道:「我實意如此,倒不是戲話。」張媒婆道:「若是實意,你聘下花小姐,那個不知?他難道肯與你做小?」元晏道:「若依你說,這事成不得了,我便是死也!」
張媒婆笑道:「這又奇了,你又不認得他小姐面長相短,為何要死起來?」元晏道:「我起先打從他園外樓下過,我見他小姐一貌如花,榻伏著樓窗,看見我過,便低著頭不住的向我含笑,著實有意於我。引得我魂飛天外,若是娶他不得,豈不要想死?」張媒婆笑道:「他小姐果然生得標緻,怪不得你想。但他為人正氣,言笑不苟,怎肯輕易向人含笑?」元晏道:
「他若不向我笑,我想他做甚麼?你既在他家走動,這件事要賴在你身上了。」張媒婆道:「你的事怎賴在我身上?」元晏道:
「我也不白賴在你身上,送你十兩白銀,煩你假借賣花,見莊小姐,取巧兒說我樓下窺見相思之意。他若不肯應承,我只得死心罷了﹔他若果然有意,你能設法我再會他一會,我再謝你五十兩,決不爽信!」張媒婆道:「這事難,難,難!他一個宦家小姐,叫我怎生開口?」元晏道:「張娘娘,不消說許多難,他小姐已百分心肯,我故此央你,你去只消微微勾挑,他自然領會,我若沒有幾分把柄,我肯拿銀子白白耍你?」
張媒婆道:「若果有意便好,倘若是無心,打也有,罵也有,還要將這好主顧斷送了。既是元相公托我,怎好推辭?過些時,只得替你去走一遭。」二人說著,已進城,要分路,元晏道:「張娘娘,明日遲些出門,我絕早還有話來與你說。」二人別了。
到次日,果然元晏拿了十兩銀子,到張媒婆家來送與他,道:「昨日所說,今日就要去走走,我在家立候好音!」張媒婆接著十兩銀子,心先軟了,妝不出腔來,因說道:「元相公面上,只得去走遭,但不知是禍是福?」元晏道:「包你是福!」
說罷,就去了。
張媒婆將銀子收好,心下暗想道:「此事想必有些因,故此人著魔。」捱到午後,又尋了些奇巧珠翠,走到莊家來。此時莊奶奶正午睡,遂走到莊小姐房裡來。原來莊臨的女兒,母親生他時,曾夢玉燕投懷,遂取名叫做玉燕。莊玉燕看見張媒婆來,因叫他坐下。張媒婆先說道:「昨日的翠花不甚好,我今日特尋幾朵奇巧的來與小姐。」因開籠子,取了出來,道:
「小姐,你看好麼?」莊玉燕道:「果然比昨日的好些,只是又勞你送來。」張媒婆道:「我一為送翠花來,二為你昨日說樓下菊花好,因老爺有客吃酒,不曾看得,今日小姐可領我去看看。」莊玉燕道:「這個使得。」遂叫丫鬟拿茶到後樓上來,吃罷,二人到得樓上。張媒婆看見許多菊花,便滿口稱贊道:
「果然好花!怪不得人要想來看。」莊玉燕道:「花雖好,只是老爺性癖,不甚肯容人看。」張媒婆道:「只便宜了小姐,早早晚晚受享!」莊玉燕道:「我平常也不甚上樓,每年只到菊花開時,未免要來看看。」張媒婆道:「菊花雖被小姐看得好,只怕小姐又被牆外遊人看得好哩!」莊玉燕道:「也說得是,我們下樓去罷!我明日再也不上來了。」張媒婆笑道:「我說戲耍子,小姐為何就認起真來?」莊玉燕道:「不是認真,張娘娘雖然是戲話,想起來實是有理。我女孩兒家,倘被輕薄人看見,背後說長說短,豈不可恥?」一面說,一面就立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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