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繁体)

第四十六卷 姚滴珠避羞惹羞

更新时间:2021-01-29 13:20:04

富貴隨口定,美丑趁心生。

再無一句實話的。

那屯溪潘氏雖是個舊姓人家,卻是個破落戶,家道艱難,外靠男子出外營生,內要女人親操並臼,吃不得閒飯過日子的。這個潘甲雖是人物,也有幾分像樣,已自棄儒為商,況且公婆甚是狠戾,動不動出口罵詈,毫沒些好歹。滴珠父母誤聽媒人之言,道:「他是好人家。」把一塊心頭的肉,嫁了過去。少年夫妻卻也過的恩愛,只是看了許多光景,心下好生不然,時常偷掩淚眼。潘甲曉得意思,把些好話偎他過日子。卻早成親兩月,潘父就發作兒子道:「如此你貪我愛,夫妻相對,白白過世不成。如何不想去做生意?」潘甲無奈與妻滴珠說了,兩個哭一個不住,說了一夜話。

次日潘父就逼兒子出外去了。滴珠獨自一個,越越悽惶,有情無緒。況且是個嬌養的女兒,新來的媳婦,摸頭路不著,沒個是處,終日悶悶過了。潘父潘母看見媳婦這般模樣,時常絮聒罵道:「這婆娘!想甚情人?害相思病了。」滴珠生來在父母身邊,如珠似玉,何曾聽得這般聲氣?不敢回言,只得忍著氣,背地哽哽咽咽,哭了一會罷了。

一日因滴珠起得遲了些,公婆朝飯要緊,猝他答應不迭。

潘公開口罵道:「這樣好吃懶做的淫婦!睡到這等日高才起來,看這自由自在的模樣,除非去做娼妓,倚門賣俏,攛哄子弟,方得這樣快活象意。若要做人家,是這等不得!」滴珠聽了,便道:「我是好人家的兒女,就是有些不是,何得如此作賤說我!」大哭一場,沒分訴處。到得夜裡睡不著,越思量越惱道:

「老無知!這樣說話,須是公道上去不得。我忍耐不過,且跑回家去,告訴爺娘。明明與他說論,看這話是該說的不該說的!亦且借此為名,賴在家多住幾時,也省了好些氣惱。」算計定了,侵晨未及梳洗,將一個羅帕兜頭紮了,一口氣跑到渡口來。

這時尚早,雖是已有行動的了,人蹤尚稀,渡口悄然。這地方有一個專一做不好事的光棍,名喚汪錫,綽號「雪裡蛆」,是個凍餓不怕的意思。也是姚滴珠合當霉氣,撞著他獨自個溪中乘了竹筏來到渡口,望見了個花朵般後生婦人,獨立岸邊,又見頭不梳裹,滿面淚痕,曉得有些古怪。在筏上問道:「娘子要渡溪嗎?」滴珠道:「正要過去。」汪錫道:「這等上我筏來。」一口叫「放仔細些」,一手去接他下來,上得筏,一篙撐開,撐到一個僻靜去處。問道:「娘子,你是何等人家?獨自一個要到那裡去?」滴珠道:「我自要到蓀田娘家去。你只送我到溪口上岸,我自認得路,管我別事做甚?」汪錫道:「我看娘子頭不梳,面不洗,淚眼汪汪,獨身自走,必有蹺蹊作怪的事。說得明白,才好渡你。」滴珠在個水中央了,又且心裡急要回去,只得把丈夫不在家了,如何受氣的上項事,一頭說,一頭哭,告訴了一遍。汪錫聽了,便心下一想,轉身道:「這等說,卻渡你去不得,你起得沒好意了。放你上岸,你或是逃去,或是尋死,或是被別人拐了去,後來查出是我渡你的,我卻替你吃個沒頭官司。」滴珠道:「胡說!我自是娘家去,如何是逃去?若我尋死路,何不投水?卻過了渡去自盡不成?我又認得娘家去,沒得怕人拐我!」江錫道:

「卻是信你不過,既要娘家去,我舍下甚近,你且去我家中坐了。等我對你家說了,叫人來接你去,卻不兩邊放心得下。」

滴珠道:「如此卻好。」正是女流之輩,無大見識,亦且一時無奈,拗他不過。還只道好心,隨了他來。上得岸時,轉彎抹角,到了一個去處,引進幾重門戶裡頭,房室甚是幽靜清雅。但見:

明窗淨幾,錦帳文茵。庭前有數種盆花﹔坐內有幾張素椅,房間紙畫周之冕,桌上砂壺時大彬,窄小蝸居,雖非富貴王侯宅﹔清閒螺逕,也異尋常百姓家。

原來這個所在,是這汪錫一個囤子,專一設法良家婦女到此,認作親戚,拐那一籌浮浪子弟,好撲花行逕的,引他到此,勾搭上了,或是片時取樂,或是迷了的,便做個外宅居住,賺他銀子無數。若是這婦女無根蒂的,他等有販水客人到,肯出一注大錢,就賣了去為娼,已非一日。今見滴珠行逕,就起了個不良之心,騙他到此。那滴珠是個好人家兒女,心裡盡愛清閒,只因公婆兇悍,不要說逐日做燒火煮飯熬鍋打水的事,只是油鹽醬醋,他也拌得頭疼了。見了這個乾淨精緻所在,不知一個好歹,心中倒有幾分喜歡。那汪錫見他無有慌意,反添喜狀,便覺動火。走到跟前,雙膝跪下求歡。滴珠就變了臉起來:「這如何使得!我是好人家兒女,你既說留我到此坐著,報我家中,青天白日,暗地拐人來家,要行局騙。若逼得我緊,我如今真要自盡了。」說罷,看見桌上有點燈鐵簽,提起來往喉間就刺。汪錫慌了手腳道:「再從容說話,小人不敢了。」原來汪錫只是拐人騙財利心為重,色上也不十分要緊,恐怕真個做出事來,沒了一場好買賣。吃這一驚,把那一點勃勃的高興,丟在爪哇國去了。

他走到後頭去好些時,叫出一個老婆子來道:「王嬤嬤,你陪這裡娘子坐坐,我到他家去報一聲就來。」滴珠叫他轉來,說明了地方,及父母名姓,可囑道:「千萬早些叫他們來。我自有重謝。」汪錫去了,那老嬤嬤去掇盆臉水,拿些梳頭傢伙出來,叫滴珠梳洗。立在旁邊呆看,插口問道:「娘子何家宅眷?因何到此?」滴珠把上項事,是長是短,說了一遍。那婆子就故意跌跌腳道:「這樣天殺的!不識人,有這樣好標緻娘子,做了媳婦,折殺了你!不羞!還捨得出毒口罵!他也是個沒人氣的,如何與他一日相處?」滴珠說著心事,眼中滴淚。

婆子便問道:「今欲何往?」滴珠道:「今要到家裡告訴爺娘一番,就在家裡權避幾時,待丈夫回家再處。」婆子就道:「官人幾時回家?」滴珠又垂淚道:「做親兩月,就罵著逼出去了,知他幾時回家?沒個定期。」婆子道:「好沒天理!花枝般一個娘子,叫他獨守,又要罵他。娘子,你莫怪我說,你而今就回去得幾時,少不得要到公婆家去的。你難道躲得在娘家一世不成?這腌臢煩惱是日長歲久的,如何是了?」滴珠道:

「命該如此,也沒奈何了。」婆子道:「依老身愚見,只教娘子快活享福,終身受用。」滴珠道:「有何高見?」婆子道:「老身往來的是富家大戶公子王孫,有的是斯文俊俏少年子弟。娘子,你不消問得的,只是看得中意的,揀上一個,等我對他說成了,他把你像珍寶一般看待。十分愛惜,吃自在食,著自在衣,纖手不動,呼奴使婢,也不枉了這一個花枝模樣,強如了空房做粗作,淘閒氣,萬萬倍了。」那滴珠是受苦不過的人,況且小小年紀,婦人水性,又想了夫家許多不好處,聽了這一片話,心裡動了。便道:「使不得!有人知道了,怎好?」

婆子道:「這個所在,外人不敢上門。神不知,鬼不覺,是個極密的所在。你住兩日起來,天上也不要去了。」滴珠道:

「適間已叫那撐筏的,報家裡去了。」婆子道:「那是我的乾兒,恁地不曉事,卻報這個冷信。」正說之間,只見一個人在外走進來,一手揪住王婆道:「好呀!青天白日,要哄人養漢,我出首去。」滴珠吃了一驚,仔細看來,卻就是撐筏的那一個汪錫。滴珠見了道:「曾到我家去報不曾?」汪錫道:「報你家的鳥!我聽得多時了也。王嬤嬤的言語是娘子下半世的受用萬全之策,憑娘子斟酌。」滴珠歎口氣道:「我落難之人,走入圈套,沒奈何了。只不要誤了我的事。」婆子道:「方才說過的,憑娘子自揀,兩相情願,如何誤得你!」滴珠一時沒主意,聽了哄語,又且房室精緻, 帳齊整,恰便似:

因過竹院逢僧話,偷得浮生半日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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