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小魂斷西泠橋
詩云:「出其東門,有女如雲。」又云:「出其口闉闍,有女如荼。」由此觀之,則青樓狹邪,其來久矣。然如雲如荼,不過形容其脂粉之妍,與夫綺羅之豔已耳,未有稱其色占香奩,才高彤管,可垂千古之名者也。故衾綢色美,僅供片時之樂,而車馬一稀,則早已入高人之室矣。此其常也,孰料有其常,而選山水之靈,則又未嘗無其變,如南齊時錢塘之蘇小小是也。
蘇小小本生於妓家,父不知何人。及母死,門戶冷落,風月中之滋味,已不識為何如。卻喜得家住於西泠橋畔,日受西湖山水之滋味,早生得性慧心靈,姿容如畫,遠望如曉風楊柳,近對如初日芙蓉。到了十二三歲上,發漸漸齊,而烏雲半挽,眉目如畫,而翠黛雙分,人見了,不覺驚驚喜喜,以為從來所未有。到了十四五歲時,不獨色貌絕倫,更有一種妙處:又不曾從師受學,誰知天性聰明,信口吐辭,皆成佳句。
此時的西湖雖秀美天生,還未經人力點綴,而道路迂遠,遊覽未免多勞。自西泠而東,至孤山,望斷橋止矣,欲泛湖心,必須畫舫。自西泠而西,一帶鬆杉,逶逶迤迤,轉至南山,沿湖不啻一二十里,步履殊勞。蘇小小此時,年雖幼小,卻識見不凡,因自想道:「男子往來,可以乘騎,我一個少年女兒,卻蹙金蓮於何處?」遂叫人去製造一駕小小的香車來乘坐,四圍有幔幕垂垂,遂命名為油璧車。這油璧車怎生形狀?
有《臨江仙》詞一首為證:
氈裹綠雲四璧,幔垂白月當門。雕蘭鑿桂以為輪,舟行非漿力,馬走沒蹄痕。望影花嬌柳媚,聞聲玉軟香溫。不須窺見已消魂。朝朝松下路,夜夜水邊村。
自有此車,叫一人推著,傍山沿湖去游嬉,自由自在,全不畏人。有人看見,盡以為異,紛紛議論道:「此女若說是大人家的閨秀,豈無僕從相隨,怎肯教他出頭露面,獨坐車中,任人飽看?若說是小人家兒女,畢竟有些羞縮處,那裡有此神仙這般的模樣?」大家疑疑惑惑,只管跟著車兒猜度。蘇小小見了這些光景,也不回他長短,但信口朗吟道:
燕引鶯招柳夾途,章台直接到西湖。
春花秋月如相訪,家住西泠妾姓蘇。
眾人聽了,也還有不知其詳。但一時轟傳開去,已有細心,看破他的行逕,便慕者慕,想者想,而不知涎垂幾許矣。
但見他年尚鶯雛,時還燕乳,不敢便作蜂蝶之猖狂。然早有豪華公子、科甲鄉紳,或欲謀為歌姬,或欲取為侍妾,情願出千金,不惜紛紛來說。蘇小小盡皆辭去。有一賈姨娘來勸他道:「姑娘不要錯了主意。一個妓家女子,嫁到富貴人家去,雖說做姬做妾,也還強似在門戶中,朝迎夕送,勉強為歡。況以姑娘的才貌,怕不貯之金屋?」蘇小小道:「姨娘之意,愛惜甥女,可謂至矣。但甥女卻有一癖處,最愛的是西湖山水。
若一入樊籠,止可坐井觀天,不能遨遊於兩峰三竺矣。況且富貴貧賤,皆系於命,若命中果有金屋之福,便決不生於娼妓之家。今既生於娼妓之家,則非金屋之命可知矣。倘入侯門,河東獅子,雖不逞威﹔三五小星,也鬚生妒。況豪華非耐久之物,富貴無一定之情,入身易,出頭難,倒不如移金谷之名花,置之日中之市。嗅於鼻,誰不憐香?觸之目,誰不愛色?千金一笑,花柳定自來爭﹔十斛片時,風月何曾肯讓。況香奩標美,有如釣餌甜甜,彤管飛聲,不啻溪桃片片。
朝雙雙,暮對對,野鴛鴦不殊睢鳥﹔春紅紅,秋紫紫,假連理何異桃夭。設誓憐新,何礙有如皎日?忘新棄舊,不妨視作浮雲。今日歡,明日歇,無非露水﹔暫時有,霎時空,所謂煙花。情之所鐘,人盡纏綿,笑私奔之多事﹔意之所眷,不妨容悅,喜坐懷之無傷。雖倚門獻笑,為名教所非宜,而惜族憐鰥,亦聖王所不廢。青樓紅粉,既有此狎邪之生涯﹔綠鬢朱顏,便不可無溫柔之奇貨。由此想來,以甥女之才,一筆一墨,定當開楚館之玉堂﹔以甥女之貌,一笑一顰,誓必起秦樓之金屋。納幣納財,不絕於室,秣駒秣馬,終日填門。
弄豔冶之心,遂風流之願。若能在妓館中,做一個出類拔萃的佳人,豈不勝似在侯門內,抱憨癡之衾,擁迷瞞之被,做一個隨行逐隊之妓妾?甥女之志向若此,不識姨娘以為如何?」
賈姨聽說,不覺笑將起來道:「別人以青樓為業地,原來姑娘倒看得人情世故這等透徹,反以青樓為淨土。既是主意定了,不消再說,待老身那裡去尋一個有才有貌的郎君,來與姑娘破瓜就是了。」蘇小小聽了,也只付之一笑。正是:
十分顏色十分才,豈肯風沉與雨埋?
自是桃花生命裡,故教紅杏出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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