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早知九泉將不去,作家辛苦著何由?
且說倪善繼得了家私簿,又討了各倉各庫鑰匙,每日只去查點家財雜物,那有功夫走到父親房裡問安?直等嗚呼之後,梅氏差丫鬟去報知凶信,夫妻兩口方才跑來,也哭了幾聲「老爹爹」。沒一個時辰,就轉身去了,到委著梅氏守屍。
幸得衣衾棺槨,諸事都是預辦下的,不要倪善繼費心。殯殮成服後,梅氏和小孩子兩口守著孝堂,早暮啼哭,寸步不離。
善繼只是點名應客,全無哀痛之意。七中便擇日安葬,回喪之夜,就把梅氏房中,傾箱倒篋,只怕父親存下些私房銀兩在內,梅氏乖巧,恐怕收去了他的行樂圖,把自己原嫁來的兩隻箱籠,到先開了,提出幾件穿舊衣裳,教他夫妻兩口檢看。善繼見他大意,到不來看了。夫妻兩口兒亂了一回,自去了。梅氏思量苦切,放聲大哭。那小孩子見親娘如此,也哀哀哭個不住。恁般光景:
任是泥人應墮淚,從教鐵漢也酸心。
次早,倪善繼又喚個做屋匠來,看這房子,要行重新改造,與自家兒子做親。將梅氏母子,搬到後園三間雜屋內犧身,只與他四腳小牀一張,和幾件粗台粗凳,連好傢伙,都沒一件。原在房中伏侍有兩個丫鬟,只揀大些的又喚去了,止留下十一二歲的小使女,每日是他下廚取飯。有菜沒菜,都不照管。梅氏見不方便,索性討些飯米,堆個土灶,自炊來吃。早晚做些針指,買些小菜,將就度日。小學生到附在鄰家上學,束脩都是梅氏自出。善繼又屢次叫妻子勸梅氏嫁人,又尋媒嫗與他說親,見梅氏誓死不從,只得罷了。因梅氏十分忍耐,凡事不言不語,所以善繼雖然凶狠,也不將他母子放在心上。
光陰似箭,善述不覺長成一十四歲。原來梅氏平生謹慎,從前之事,在兒子面前,一字也不提,只怕娃子家口滑,引出是非,無益有損。守得一十四歲時,他胸中漸漸涇渭分明,瞞他不得了。一日,向母親討件新絹衣穿,梅氏回他沒錢買得,善述道:「我爹做過太守,止生我弟兄兩人,見今哥哥恁般富貴,我要一件衣服,就不能夠了,是怎地?既娘沒錢時,我自與哥哥索討。」說罷就走。梅氏一把扯住道:「我兒,一件絹衣,直甚大事,也去開口求人。常言道:『惜福積福。』『小來穿線,大來穿絹。』若小時穿了絹,到大來線也沒得穿了。再過兩年,等你讀書進步,做娘的情願賣身來做衣服與你穿著。你那哥哥不是好惹的,纏他什麼?」善述道:「娘說得是。」口雖答應,心下不以為然,想著:「我父親萬貫家私,少不得兄弟兩個大家分受我又不是隨娘晚嫁,拖來的油瓶,怎麼我哥哥全不看顧?」娘又是恁般說,終不然一匹絹兒,沒有我分,直待娘賣身來做與我穿著,這話好生奇怪!哥哥又不是吃人的虎,怕他怎的?」心生一計,瞞了母親,逕到大宅裡去,尋見了哥哥,叫聲:「作揖。」善繼倒吃了一驚,問他來做什麼。善述道:「我是個縉紳子弟,身上襤褸,被人恥笑。
特來尋哥哥討匹絹去,做衣服穿。」善繼道:「你要衣服穿,自與娘討。」善述道:「老爹爹家私是哥哥管,不是娘管。」善繼聽說「家私」二字,題目來得大了,便紅著臉問道:「這句話,是那個教你說的?你今日來討衣服穿,還是來爭家私?」善述道:「家私少不得有日分析,今日先要件衣服,裝裝體面。」善繼道:「你這般野種,要什麼體面!老爹爹縱有萬貫家私,自有嫡子嫡孫,干你野種屁事!你今日是聽了甚人攛掇,到此討野火吃?莫要惹著我性子,教你母子二人無安身之處!」善述道:「一般是老爹爹所生,怎麼我是野種?惹著你性子,便怎地?難道謀害了我娘兒兩個,你就獨佔了家私不成?」善繼大怒,罵道:「小畜牲,敢頂撞我!」牽住他衣袖兒,捻起拳頭,一連七八個栗暴,打得頭皮都青腫了。善述掙脫了。一道煙走出,哀哀的哭到母親面前來。一五一十,備細述與母親知道。梅氏抱怨道:「我叫你莫去惹事,你不聽教訓,打得你好!」口裡雖如此說,扯著青布衫,替他摩那頭上腫處,不覺兩淚交流。有詩為證:
少年嫠婦擁遺孤,食薄衣單百事無。
只為家庭缺孝友,同枝一樹判榮枯。
梅氏左思右量,恐怕善繼藏怒,到遺使女進去致意,說小學生不曉世事,衝撞長兄,招個不是。善繼兀自怒氣不息,次日侵早,邀幾個族人在家,取出父親親筆分關,請梅氏母子到來,公同看了,便道:「尊親長在上,不是善繼不肯養他母子,要捻他出去,只因善述昨天與我爭取家私,發許多說話,誠恐日後長大,說話一發多了,今日分析他母子出外居住。東莊住房一所,田五十八畝,都是遵依老爹爹遺命,毫不敢自專,伏乞尊親長作證。」這伙親族,平昔曉得善繼做人厲害,又且父親親筆遺囑,那個還肯多嘴,做閒冤家?都將好看的話兒來說。那奉承善繼的說道:「『千金難買士人筆』,照依分關,再沒話了。」就是那可憐善述母子的,也只說道:
「『男子不吃分時飯,女子不著嫁時衣』。多少白手成家的,如今有屋住,有田種,不算沒根基了,只要自去掙持。得粥莫嫌薄,各人自有個命在。」
梅氏料道在園屋居住,不是了日,只得聽憑分析,同孩兒謝了眾親長,拜別了祠堂,辭了善繼夫婦,教人搬了幾件舊傢伙,和那原嫁來的兩隻箱籠,僱了牲口騎坐,來到東莊屋內。只見荒草滿地,屋瓦稀疏,是多年不休整的,上漏下濕,怎生住得?將就打掃一兩間,安頓牀鋪。喚莊戶來問時,連這五十八畝田,都是最下不堪的。大熟之年,一半收成還不能夠﹔若荒年,只好賠糧。梅氏只叫得苦。到是小學生有智,對母親道:「我弟兄兩個,都是老爹爹親生,為何分關上如此偏向?其中必有緣故。莫非不是老爹爹親筆?自古道:
『家私不論尊卑。』母親何不告官申理?厚薄憑官府判斷,到無怨心。」梅氏被孩兒提起線索,便將十年來隱下衷情,都說出來道:「我兒休疑分關之語,這正是你父親之筆。他道你年小,恐怕被做哥的暗算,所以把家私都斷與他,以安其心。臨終之日,只與我行樂圖一軸,再三囑付:其中含藏啞謎,直待賢明有司在任,送他詳審,包你母子兩口,有得過活,不致貧苦。」善述道:「既有此事,何不早說?行樂圖在那裡?快取來與孩兒一看。」梅氏開了箱兒,取出一個布包來。解開包袱,裡面又有一重油紙封裹著。拆了封,展開那一尺闊三尺長的小軸兒,掛在椅上,母子一齊下拜。梅氏通陳道:「村莊香燭不便,乞恕褻慢。」善述拜罷,起來仔細看時,乃是一個生像。烏紗白髮,畫得豐彩如生,懷中抱著嬰兒,一隻手指著地下。揣摩了半晌,全然不解,只得依舊收卷包藏,心下好生煩悶。
過了數日,善述到前村要訪個師父講解,偶從關王廟前經過,只見一伙村人,抬著豬羊大禮,祭賽關聖。善述立住腳頭看時,又見一個過路的老者,拄了一根竹杖,也來閒看,問著眾人道:「你們今日為甚賽神?」眾人道:「我們遭了屈官司,幸賴官府明白,斷明瞭這公事。當時許下神道願心,今日特來拜償。」老者道:「什麼屈官司?怎生斷的?」內中一個道:「本縣向奉上司明文,十家為甲。小人是甲首,叫做成大。
同甲中,有個趙裁,是第一手針線,常在人家做夜作,整日不歸家的。忽一日出去了,月余不歸。老婆劉氏,央人四處尋覓,並無蹤跡。又過了數日,河內浮出一個屍首,頭都打破的。地方報與官府,有人認出衣服,正是那趙裁。趙裁出門前一日,曾與小人酒後爭句閒話,一時發怒,打到他家,毀了他幾件家私,這是有的。誰知他老婆把這樁人命告了小人,前任漆知縣,聽信一面之詞,將小人問成死罪。同甲不行舉首,連累他們都有了罪名。小人無處申冤,在獄三載。幸遇新任滕爺,他雖鄉科出身,甚是明白。小人因他熟審時節,哭訴其冤。他也疑惑道:「酒後爭嚷,不是大仇,怎的就謀他一命?』准了小人狀詞,出牌拘人復審。滕爺一眼看著趙裁的老婆,千不說,萬不說,開口便問他曾否再醮。劉氏道:『家貧難守,已嫁人了。』又問嫁的甚人,劉氏道:『是班輩的裁縫,叫沈八漢。』滕爺當時飛拿沈八漢來,問道:『你幾時娶這婦人?』八漢道:『他丈夫死了一個多月,小人方才娶回。』滕爺道:『何人為媒?用何聘禮?』八漢道:『趙裁存日,曾借用過小人七八兩銀子。小人聞得趙裁死信,走到他家探問,就便催取這銀子。那劉氏沒得抵償,情願將身許嫁小人,准折這銀兩,其實不曾央媒。』滕爺又問道:『你做手藝的人,那裡來這七八兩銀子?』八漢道:『是陸續湊與他的。』滕爺把紙筆,叫他細開逐次借銀數目。八漢開了出來,或米或銀共十三次,湊成七兩八錢這數。滕爺看罷,大喝道:『趙裁是你打死的,如何妄諂平人?』便用夾棍夾起。八漢還不肯認,滕爺道:
『我說出情弊,叫你心服:既然放本盤利,難道再沒第二個托得,恰好都借與趙裁?必是平昔間與他妻子有奸,趙裁貪你東西,知情故縱。以後想做長久夫妻,便謀死了趙裁。卻又教導那婦人告狀,捻在成大身上。今日你開帳的字,與舊時狀紙筆跡相同,這人命不是你是誰?』再教把婦人拶指,要他承招。劉氏聽見滕爺言語,句句合拍,分明鬼谷先師一般,魂都驚散了,怎敢抵賴?拶子套上,便承認了。八漢只得也招了。原來八漢起初與劉氏密地相好,人都不知。後來往來勤了,趙裁怕人眼目,漸有隔絕之意。八漢私與劉氏商量,要謀死趙裁,與他做夫妻,劉氏不肯。八漢乘趙裁在人家做生活回來,哄他店上吃得爛醉,行到河邊,將他推倒,用石塊打破腦門,沉屍河底。只等事冷,便娶那婦人回去。後因屍骸浮起,被人認出,八漢聞得小人有爭嚷之隙,卻去唆那婦人告狀。那婦人直待嫁後,方知丈夫是八漢謀死的。既做了夫妻,便不言語。卻被滕爺審出真情,將他夫妻抵罪,釋放小人寧家,多承列位親鄰鬥出公分,替小人賽神。老翁,你道有這般冤事麼?」老者道:「恁般賢明官府,真個難遇!本縣百姓有幸了。」倪善述聽到那裡,便回家學與母親知道,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有恁的好官府,不將行樂圖去告訴,更待何時?」母子商議已定,打聽了放告日期,梅氏起了黑早,領著十四歲的兒子,帶了軸兒,來到縣中叫喊。大尹見沒有狀詞。只有一個小小軸兒,甚是奇怪。問其緣故,梅氏將倪善繼平昔所為,及老子臨終遺囑,備細說了。滕知縣收了軸子,叫他且去,待我進衙細看。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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