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繁体)

第三十六卷 滕大尹鬼斷家私

更新时间:2021-01-29 13:19:54

闔宅男婦,都來磕頭,稱為「小奶奶」。倪太守把些布帛,賞與眾人,各各歡喜。只有那倪善繼,心中不美。面前雖不言語,背後夫妻兩口兒議論道:「這老人忒沒正經,一把年紀,風燈之燭,做事也須料個前後,知道五年十年在世,卻去乾這樣不了不當的事?討這花枝般的女兒,自家也得精神對付他,終不然耽誤他在那裡,有名無實?還有一件,多少人家老漢身邊,有了少婦,支持不過,那少婦熬不得,走了野路,出乖露丑,為家門之玷。還有一件,那少婦跟隨老漢,分明似出外度荒年一般,等得年時成熟,他便去了。平時偷短偷長,做下私房,東三西四的寄開,又撒嬌撒癡,要漢子制辦衣飾與他﹔到得樹倒鳥飛時節,他便顛作嫁人,一包兒收拾去受用。這是木中之蠹,米中之蟲,人家有了這般人,最損元氣的。」又說道:「這女子嬌模嬌樣,好像個妓女,全沒有良家體段,看來是個做聲分的頭兒,擒老公的太歲。在咱爹身邊,只該半妾半婢,叫聲姨姐,後日還有個退步,可笑咱爹不明,就叫眾人喚他做『小奶奶」,難道要咱們叫他娘不成?

咱們只不作準他,莫要奉承透了,討他做大起來,明日咱們顛倒受他嘔氣。」夫妻二人,唧唧噥噥,說個不了。早有多嘴的傳話出來,倪太守知道了,雖然不樂,卻也藏在肚裡。幸得那梅氏秉性溫良,事上接下,一團和氣,眾人也都相安。

過了兩個月,梅氏得了身孕,瞞著眾人,只有老公知道。

一日三,三日九,挨到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小孩兒出來,舉家大驚。這日正是九月九日,乳名取做重陽兒。到十一日,就是倪太守生日,這年恰好八十歲了,賀客盈門。倪太守開筵管待,一來為壽誕,二來小孩兒三朝,就當個湯餅之會。眾賓客道:「老先生高年,又新添個小令郎。足見血氣不衰,乃上壽之徵也。」倪太守大喜。倪善繼背後又說道:「男子六十而精絕,況是八十歲了,那見枯樹上生出花來?這孩子不知那裡來的雜種,決不是咱爹嫡血,我斷然不認他做兄弟。」老子又曉得了,也藏在肚裡。

光陰似箭,不覺又是一年。重陽兒週歲,整備做蝍盤故事。裡親外眷,又來作賀。倪善繼到走了出門,不來陪客。老子已知其意,也不去尋他回來。自己陪著諸親,吃了一日酒。

雖然口中不語,心內未免有些不足之意。自古道:「子孝父心寬。」那倪善繼平日做人,又貪又狠,一心只怕小孩子長大起來,分了他一股家私,所以不肯認做兄弟,予先捏惡話謠言,日後好擺佈他母子。那倪太守是讀書做官的人,這個關竅怎不明白?只恨自家老了,等不及重陽兒長大成人,日後少不得要在大兒子手裡討針線,今日與他結不得冤家,只索忍耐。

看了這點小孩子,好生疼他﹔又看了梅氏小小年紀,好生憐他。常時想一會,悶一會,惱一會,又懊悔一會。

再過四年,小孩子長成五歲。老子見他伶俐,又忒會頑耍,要送他館中上學。取個學名,哥哥叫善繼,他就叫善述。

揀個好日,備了果酒,領他去拜師父。那師父就是倪太守請在家裡教孫兒的,小叔姪兩個同館上學,兩得其便。誰知倪善繼與做爹的不是一條心腸,他見那孩子取名善述,與己排行,先自不象意了﹔又與他兒子同學讀書,到要兒子叫他叔叔,從小叫慣了,後來就被他欺壓,不如喚了兒子出來,另從個師父罷。當時將兒子喚出,只推有病,連日不到館中。倪太守初時只道是真病,過了幾日,只聽得師父說:「大令郎另聘了個先生,分做兩個學堂,不知何意?」倪太守不聽猶可,聽了此言,不覺大怒,就要尋大兒子,問其緣故。又想道:

「天生恁般逆種,與他說也沒乾,由他罷了。」含了一口悶氣,回到房中,偶然腳慢,絆著門檻一跌。梅氏慌忙扶起,攙到醉翁牀上坐下,已自不省人事。急請醫生來看,醫生說是中風。忙取姜湯灌醒,扶他上牀,雖然心下清爽,卻滿身麻木,動彈不得。梅氏坐在牀頭,煎湯煎藥,慇懃伏侍。連進幾服,全無功效。醫生切脈道:「只好延挨日子,不能痊癒了。」倪善繼聞知,也來看覷了幾遍,見老子病勢沉重,料是不起,便呼么喝六,打童罵僕,預先裝出家主公的架子來。老子聽得,愈加煩惱。梅氏只得啼哭,連小學生也不去上學,留在房中,相伴老子。

倪太守自知病篤,喚大兒子到面前,取出簿子一本,家中田地屋宅及人頭帳目總數,都在上面,吩咐道:「善述年方五歲,衣服尚要人照管,梅氏又年少,也未必能管家,若分家私與他,也是枉然,如今盡數交付與你。倘或善述日後長大成人,你可看做爹的面上,替他娶房媳婦,分他小屋一所,良田五六十畝,勿令饑寒足矣。這段話我都寫絕在家私簿上,就當分家,把與你做個執照。梅氏若願嫁人,聽從其便。倘肯守著兒子度日,也莫強他。我死之後,你一一依我言語,這便是孝子。我在九泉,亦得瞑目。」倪善繼把簿子揭開一看,果然開得細,寫得明,滿臉堆下笑來,連聲應道:「爹休憂慮,恁兒一一依爹吩咐便了。」抱了家私簿子,欣然而去。梅氏見他去得遠了,兩眼垂淚,指著那孩子道:「這個小冤家,難道不是你嫡血?你卻和盤托出,都把與大兒子了,教我母子兩口,異日把什麼過活?」倪太守道:「你有所不知,我看善繼,不是個良善之人,若將家私平分了,連這小孩子的性命也難保。不如都把與他,向了他意,再無妒忌。」梅氏又哭道:

「雖然如此,自古道:『子無嫡庶。』忒殺厚薄不均,被人笑話。」

倪太守道:「我也顧他不得了。你年紀正小,趁我未死,將孩子囑付善繼,待我去世後,多則一年,少則半載,盡你心中揀擇個好頭腦,自去圖下半世受用,莫要在他們身邊討氣吃。」

梅氏道:「說那裡話!奴家也是儒門之女,婦人從一而終,況又有了這小孩兒,怎割捨得拋他?好歹要守在這孩子身邊的。」

倪太守道:「你果然肯守志終身麼?莫非日久生悔?」梅氏就發起大誓來。倪太守道:「你若立志果堅,莫愁母子沒得過活。」

便向枕邊摸出一件東西來,交與梅氏。梅氏初時只道又是一個家私簿子,卻原來是一尺闊三尺長的一個小軸子。梅氏道:

「要這小軸兒何用?」倪太守道:「這是我的行樂圖,其中自有奧妙。你可悄地收藏,休露人目,直待孩子年長。善繼不肯看顧他,你也只含藏於心。等得個賢明有司官來,你卻將此軸去訴理,述我遺命,求他細細推詳,自然有個處分,儘夠你母子二人受用。」梅氏收了軸子。話休絮煩,倪太守又延了數日,一夜痰厥,叫喚不醒,嗚呼哀哉死了。享年八十四歲。

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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