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大尹鬼斷家私
玉樹庭前諸謝,紫荊花下三田﹔塤篪和好弟兄賢,父母心中歡忭。多少爭財競產,同根苦自相煎。相持鷸蚌枉垂涎,落得漁人取便。
這首詞,名為《西江月》,是勸人家弟兄和睦的。且說如今三教經典,都是教人為善的。儒教有十三經、六經、五經,釋教有諸品《大藏金經》,道教有《南華沖虛經》,及諸品藏經,盈箱滿案,千言萬語,看來都是贅疣。依我說,要做好人,只消個兩字經,是「孝悌」兩個字。那兩字經中,又只消理會一個字,是個「孝」字。假如孝順父母的,見父母所愛者亦愛之,父母所敬者亦敬之,何況兄弟行中,同氣連枝,想到父母身上去,那有不和不睦之理?就是家私田產,總是父母掙來的,分什麼爾我?較什麼肥瘠?假如你生於窮漢之家,分文沒得承受,少不得自家挽起眉毛,掙扎過活。見成有田有地,兀自爭多嫌寡,動不動推說爹娘偏愛,分受不均。
那爹娘在九泉之下,他心上必然不樂。此豈是孝子所為?所以古人說得好,道是:「難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怎麼是難得者兄弟?且說人生在世,至親的莫如爹娘﹔爹娘養下我來時節,極早已是壯年了,況且爹娘怎守得我同去?也只好半世相處。再說至愛的莫如夫婦,白頭相守,極是長久的了﹔
然未做親以前,你張我李,各門各戶,也空著幼年一段。只有兄弟們,生於一家,從幼相隨到老,有事共商,有難共救,真象手足一般,何等情誼!譬如良田美產,今日棄了,明日又可掙得來的﹔若失了個弟兄,分明割了一手,折了一足,乃終身缺陷。說到此地,豈不是「難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
若是為田地上壞了手足親情,到不如窮漢赤光光沒得承受,反為乾淨,省了許多是非口舌。
如今在下說一節國朝的故事,乃是「滕大尹鬼斷家私」。
這節故事,是勸人重義輕財,休忘了「孝悌」兩字經。看官們,或是有弟兄沒弟兄,都不關在下之事,各人自去摸著心頭,學好做人便了。正是:
善人聽說心中刺,惡人聽說耳邊風。
話說國朝永樂年間,北直順天府香河縣,有個倪太守,雙名守謙,字益之,家累千金,肥田美宅。夫人陳氏,單生一子,名曰善繼,長大婚娶之後,陳夫人身故。倪太守罷官鰥居,雖然年老,只落得精神健旺。凡收租放債之事,件件關心,不肯安閒享用。其年七十九歲,倪善繼對老子說道:
「『人生七十古來稀』。父親今年七十九,明年八十齊頭了,何不把家事交卸與孩兒掌管,吃些見成茶飯,豈不為美?」老子搖著頭,說出幾句道:
在一日,管一日。替你心,替你力。掙些利錢穿共吃﹔直待兩腳壁立直,那時不關我事得。
每年十月間,倪太守親往莊上收租,整月的住下。莊戶人家,肥雞美酒,盡他受用。那一年,又去住了幾日。偶然一日,午後無事,繞莊閒步,觀看野景。忽然見一個女子,同著一個白髮婆婆,向溪邊石上搗衣。那女子雖然村妝打扮,頗有幾分姿色:
發同漆黑,眼若波明。纖纖十指似栽蔥,曲曲雙眉如抹黛。隨常布帛,俏身軀賽著綾羅﹔點景野花,美丰儀不須釵鈿。五短身才偏有趣,二八年紀正當時。
倪太守老興勃發,看得呆了。那女子搗衣已畢,隨著老婆婆而走。那老兒留心觀看,只見他走過數家,進一個小小白籬笆門內去了。倪太守連忙轉身,喚管莊的來,對他說如此如此,教他訪那女子跟腳,曾否許人,「若是沒有人家時,我要娶他為妾,未知他肯否?」管莊的巴不得奉承家主,領命便走。原來那女子姓梅,父親也是個府學秀才。因幼年父母雙亡,在外婆身邊居住。年一十七歲,尚未許人。管莊的訪得實了,就與那老婆婆說:「我家老爺見你女孫兒生得齊整,意欲聘為偏房。雖說是做小,老奶奶去世已久,上面並無人拘管。嫁得成時,豐衣足食,自不須說,連你老人家年常衣服、茶、米,都是我家照顧,臨終還得個好斷送,只怕你老人家沒福。」老婆婆聽得花錦似一片說話,即時依允,也是姻緣前定,一說便成。管莊的回覆了倪太守,太守大喜。講定財禮,討皇歷看個吉日,又恐兒子阻擋,就在莊上行聘,莊上做親。成親之後,一老一少,端的好看!真個是:
恩愛莫忘今夜好,風流不減少年時。
過了三朝,喚個轎子,抬那梅氏回宅,與兒子媳婦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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