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繁体)

第三十卷 賣油郎獨佔花魁

更新时间:2021-01-29 13:19:48

原來妓家有個回客法兒:小娘躲在房內,卻把房門反鎖,支吾客人,只推不在。那老實的就被他哄過了。吳公子是慣家,這些套子,怎地瞞得過。吩咐家人扭斷了鎖,把房門一腳踢開。美娘躲身不迭,被公子看見,不由分說,叫兩個家人左右牽手,從房內直推出房外來,口中兀自亂嚷亂罵。王九媽欲待上前陪禮解勸,看見勢頭不好,只得閃過。家中大小,躲得沒半個影兒。吳家狠僕牽著美娘出了王家大門,不管他弓鞋窄小,望街上飛跑。吳公子在後,揚揚得意。直到西湖口,將美娘攫下了湖船,方才放手。

美娘十二歲到王家,錦鏽中養成,珍寶般供養,何曾受恁般凌踐。下了船,對著船頭,掩面大哭。吳八公子全不放下面皮,氣忿忿的,像關雲長單刀赴會,一把交椅朝外而坐,狠僕侍立於旁。一面吩咐開船,一面數一數二的發作一個不住:「小賤人!小娼根!不受人抬舉!再哭時就討打了!」

美娘那裡怕他,哭之不已。船至湖心亭,吳八公子吩咐擺盒在亭子內,自己先上去了,卻吩咐家人,叫那小賤人來陪酒。美娘抱住了欄杆,那裡肯去,只是號哭。八公子也覺沒興,自己吃了幾杯淡酒,收拾下船,自來扯美娘。美娘雙腳亂跳,哭聲愈高。八公子大怒,叫狠僕拔去簪珥。美娘蓬著頭,跑到船頭上就要投水,被家童們扶住。公子道:「你撒賴便怕你不成!就是死了,也只費得我幾兩銀子,不為大事!--只是送你一條性命,也是罪過。你住了啼哭時,我就放你回去,不難為你。」

美娘聽說放他回去,真個住了哭。八公子吩咐移船到清波門外僻靜之處,將美娘繡鞋脫下,去其裹腳,露出一對金蓮,如兩條玉筍相似。叫狠僕扶他上岸,罵道:「小賤人,你有本事,自走回家,我卻沒人相送!」說罷,一篙子撐開,再向湖中而去。正是:

焚琴煮鶴從來有,惜玉憐香幾個知?

美娘赤了腳,寸步難行。思想:「自己才貌兩全,只為落於風塵,受此輕賤。平昔枉自結識許多王孫貴客,急切用他不著,受了這般凌辱,就是回去,如何做人?倒不如一死為高。只是死得沒些名目,枉自享個盛名。到此地位,看看村莊婦人,也勝我十二分。這都是劉四媽這個花嘴,哄我落坑墮塹,致有今日!自古紅顏薄命,亦未必如我之甚!」越思越苦,放聲大哭。

事有偶然。卻好朱重那日到清波門外朱十老的墳上祭掃過了,打發祭物下船,自己步回,從此經過。聞得哭聲,上前看時,雖然蓬頭垢面,那玉貌花容,從來無兩,如何認不得!吃了一驚,道:「花魁娘子,如何恁般模樣?」

美娘哀哭之際,聽得聲音廝熟,止啼而看,原來正是知情識趣的秦小官。美娘當此之際,如見親人,不覺傾心吐膽,告訴他一番。朱重心下十分疼痛,亦為之流淚。袖中帶得有白綾汗巾一條,約有五尺多長,取出劈半扯開,奉與美娘裹腳﹔親手與他拭淚。又與他挽起青絲,再三把好言寬解。等待美娘哭定,忙去喚個暖轎,請美娘坐了,自己步送,直到王九媽家。

九媽不得女兒消息,在四處打探,慌迫之際,見秦小官送女兒回來,分明送一顆夜明珠還他,如何不喜!況且鴇兒一向不見秦重挑油上門,多曾聽得人說他承受了朱家的店業,手頭活動,體面又比前不同,自然刮目相待。又見女兒這等模樣,問其緣故,已知女兒吃了大苦,全虧了秦小官。深深拜謝,設酒相待。

日已向晚,秦重略飲數杯,起身作別。美娘如何肯放,道:

「我一向有心於你,恨不得你見面。今日定然不放你空去。」鴇兒也來攀留。

秦重喜出望外。是夜,美娘吹彈歌舞,曲盡平生之技,奉承秦重。秦重如做了一個遊仙好夢,喜得魂蕩魄消,手舞足蹈。夜深酒闌,二人相挽就寢。美娘道:「有一句心腹之言與你說,你休得推托。」秦重道:「小娘子若用得著小可時,就赴湯蹈火,亦所不辭,豈有推托之理?」美娘道:「我要嫁你。」

秦重笑道:「小娘子就嫁一萬個,也還數不到小可頭上。休得取笑,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美娘道:「這話實是真心,怎說『取笑』二字?我自十五歲被媽媽灌醉梳弄過了,此時便要從良。只為未曾相處得人,不辨好歹,恐誤了終身大事。以後相處的雖多,都是豪華之輩,酒色之徒。但知買笑追歡的樂意,那有憐香惜玉的真心?看來看去,只有你是個志誠君子。況聞你尚未娶親,若不嫌我煙花賤貨,情願舉案齊眉,白頭奉侍。你若不允之時,我就將三尺白羅,死於君前,表白我這片誠心,也強如昨日死於村郎之手,沒名沒目,惹人笑話。」說罷,嗚嗚的哭將起來。

秦重道:「小娘子休得悲傷。小可承小娘子錯愛,將天就地,求之不得,豈敢推托?只是小娘子千金聲價,小可家貧力薄,如何擺佈?也是力不從心了。」美娘道:「這卻不妨。不瞞你說,我只為從良一事,預先積攢些東西,寄頓在外。贖身之費,一毫不費你心力。」秦重道:「小娘子就是自己贖身,平昔住慣瞭高樓大廈,享用了錦衣玉食,在小可家如何過活?」

美娘道:「布衣疏食,死而無怨。」秦重道:「小娘子雖然,只怕媽媽不依。」美娘道:「我自有道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兩個直說到天明。

原來黃翰林的衙內,韓尚書的公子,齊太尉的舍人,這幾個相知的人家,美娘都寄頓得有箱籠。美娘只推要用,陸續取到密地,約下秦重,叫他收置在家。然後一乘轎子,抬到劉四媽家,訴以從良從事。

劉四媽道:「此事老身前日原說過的,只是年紀還早,又不知你要從那一個?」美娘道:「姨娘,你莫管是什麼人,少不得依著姨娘的言語,是個真從良,樂從良,了從良,不是那不真、不假、不了、不絕的勾當。只要姨娘肯開口時,不愁媽媽不允。做姪女的別沒孝順,只有十兩黃金,奉與姨娘,胡亂打些釵子。是必在媽媽前方便,事成之時,媒禮在外。」

劉四媽看見這金子,笑得眼兒沒縫,便道:「自家女兒,又是美事,如何要你的東西?這金子權時領下,只當與你收藏。此事都在老身身上。只是你的娘把你當個搖錢之樹,等閒也不輕放你出去,怕不要千把銀子?那主兒可是肯出手的麼?也得老身見他一見,與他講通方好。」美娘道:「姨娘莫管閒事,只當你姪女自家贖身便了。」劉四媽道:「媽媽可曉得你到我家來?」美娘道:「不曉得。」四媽道:「你且在我家便飯。待老身先到你家,與媽媽講。講得通時,然後來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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