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是禍之門,舌是斬身刀。
只因多開口,贏得棒來敲。
如今小子說西湖上也因一曲洞簫成就了一對好夫妻,不比那徐郎薄倖乾吃大棒,打得叫苦叫屈。話說宋高宗南渡以來,傳到理宗,那時西湖之上,無景不妙,若到燈節,更覺繁華,天街酒肆,羅列非常,三橋等處,客邸最盛,燈火簫鼓,日盛一歸。婦女羅綺如雲,都帶珠翠、鬧蛾、玉梅、雪柳、菩提葉、燈球、銷金合、蟬貂袖項,帕、衣都尚白,蓋燈月所宜也。又有邸第好事者,如清河張府、蔣御藥家,開設雅戲、煙火,花邊水際,燈燭燦然。遊人士女縱觀,則相迎酌酒而去。貴家都以珍饈、金盤、鈿含、簇釘相遺,名為「市食合兒」。夜闌燈罷,有小燈照路拾遺者,謂之「掃街」,往往拾得遺棄簪珥,可謂奢之極矣,亦東都遺風也。
話說嘉熙丁酉年間,一人姓潘名用中,是閩中人,隨父親來於臨安候差。到了臨安,走到六部橋,尋個客店歇下。宋時六部衙門都在於此,因謂之「六部橋」,即今之雲錦橋也。
潘用中父親自去衙門參見理會正事,自不必說。那時正值元宵佳節,理宗皇帝廣放花燈,任民游賞,於宣德門紮起鼇山燈數座,五色錦繡,四圍張掛。鼇山燈高數丈,人物精巧,機關轉動,就如活的一般,香煙燈花薰照天地,中以五色玉珊簇成「皇帝萬歲」四個大字。伶官奏樂,百戲呈巧。小黃門都巾裹翠蛾,宣放煙火百餘架,到三鼓盡始絕。其燈景之盛,殆無與比。潘用中夜間看燈而回,見景致繁華,月色如銀一般明朗,他生平最愛的是吹簫一事,遂取出隨身的那管簫來,嗚嗚咽咽,好不吹得好聽。一連吹了幾日,感動了一位知音的千金小姐。有詩為證:
誰家橫笛弄輕清,喚起離人枕上情。
自是斷腸聽不得,非關吹出斷腸聲。
你道這位千金小姐是誰?這小姐姓黃,小名杏春,自小聰明伶俐。幼讀書史,長於翰墨,若論針指女工,這也是等閒之事,不足為奇。那年只得十七歲,未曾許聘誰家,系是宗室之親,從汴京扈駕而來,住於六部橋,人都稱為黃府。廣有家資,父親愛惜,如同掌上之珍、心頭之肉。十歲之時,曾請一位姓晏的老儒教讀,讀到十三歲,杏春詩詞歌賦落筆而成,不減曹大家、謝道韞之才。杏春小姐會得了文詞,便不出來讀書。一個兄弟,長成十歲,就請老晏儒的兒子晏仲舉在家教讀。真個無巧不成話,這杏春小姐也最喜的是那簫,是個女教師教成的。月明夜靜之時,悠悠揚揚吹將起來,真個有穿雲裂石之聲。因此小姐住的樓上就取名為「鳳簫樓」,雖然引不得鳳凰,卻引了個蕭史。那杏春小姐之樓,可可的與潘用中店樓相對,不過相隔數丈。小姐日常裡因與店樓相對,來往人繁雜,恐有窺覷之人,外觀不雅,把樓窗緊緊閉著,再也不開。數日來一連聽得店樓上簫聲悠雅,與庸俗人所吹不同,知是讀書之人。小姐往往夜靜吹簫以適意,今聞得對樓有簫聲,恐是勾引之人。卻不敢吹響,暗暗將簫放於朱唇之上,按著宮商律呂,一一與樓外簫聲相和而作,卻沒有一毫差錯之處。聲韻清幽,愈吹愈妙。杏春小姐一連聽了數夜,甚是可愛,暗暗的道:「這人吹的甚好,不知是何等讀書之人弄俊俏,明日不免瞧他一瞧何如。」次日,梳妝已畢,便將樓窗輕輕推開一縫。那窗子卻是裡面雕花,外用木板遮護,外面卻全瞧不見內裡。小姐略略推開一縫瞧時,見潘用中是個美少年,還未冠巾,不過十六七歲光景,與自己年歲相當,丰姿俊秀,儀度端雅,手裡執著一本書在那裡看。杏春小姐便動了愛才之念,瞧了半會,仍舊悄悄將窗閉上。在樓上無事,過了一晌,不免又推開一縫窗子瞧視。過了數日,漸漸把窗子開得大了,又開得頻了。潘用中始初見對面樓上畫閣朱樓好生齊整,終日凝望,日來見漸漸推開窗子,又開得頻數,微微見玉容花貌之人隱隱約約於朱簾之內,也有心探望,把那雙俊眼兒一直送到朱簾之內。那小姐見潘用中如此探望,竟把一扇窗子來開了,朱簾半卷,卻不把全身露出,微露半面。
花容綽約,姿態妍媚,宛然月宮仙子。略略一見,卻又閃身進去,隨把窗子閉上。潘用中心性慾狂,隨即下樓問店中婦人吳二娘道:「對樓是誰?」吳二娘道:「此是黃府,原是宗室之親,從汴京而來,久居於此。」潘用中道:「這標緻女子是誰?」吳二娘道:「是黃府小姐,今年只得十七歲,尚未曾吃茶。這小姐聰明伶俐,性好吹簫,每每明月之夜便有簫聲。今因我們客店人家來往人雜,恐人窺覷,再不開窗。今日暫時開窗,定因相公之故。相公卻自要尊重,不可伸頭伸腦,頻去窺伺,恐惹出事端,連累不細。我客店家怎敢與黃府爭執。」
潘用中喏喏連聲道:「不惹事,不惹事!」說罷,暗暗道:「原來這小姐也好吹簫,怪得要啟窗而視哩。」正是:
律呂中女伯牙,鳳簫樓鐘子期。
這日潘用中手舞足蹈,狂蕩了一夜。次日早起,那小姐又開窗而望。如此幾日,漸漸相熟,彼此凝望,眉來眼去,好不熱鬧。連那窗子也像發熱的一般不時開閉。潘用中恨不得生兩片翼翅,將身飛到小姐樓上,與他說幾句知心話兒,結為夫妻。果是: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如此一月余,彼此都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潘用中無計可施,不免虛空模擬,手勢指尖兒事發。一日,一個朋友來訪,是彭上舍,在店中閒談了半日﹔潘用中胸中甚是鬱悶無聊,便拉彭上舍到西湖上遊玩散心。那時正值三月豔陽天氣,好生熱鬧。但見:
青山似畫,綠水如藍。豔杏夭桃,花簇簇堆成錦繡﹔柔枝嬌蕊,香馥馥釀就氤氳。黃鶯睍睆,紫燕呢喃,柳枝頭,湖草岸,奏數部管弦﹔粉蝶低徊,游蜂飛舞,綠子畔,紅花梢,呈滿目生意。紫騮馬被銀鞍寶轡,馱著白面郎君,向萬樹叢中,沐月嘶風,不覺光生綺陌﹔飛魚軒映繡幃珠箔,駕著紅顏少婦,走千花影裡,搖珠簇彩,自然雲繞《霓裳》。
挾錦瑟瑤等,吹的吹,唱的唱,都是長安遊冶子﹔擎金卮玉液,飲的飲,歌的歌,盡屬西湖逐勝人。彩蓮舟,彩蒓舟,百花舟,百寶舟,載許多名妓,幽幽雅雅,魚鱗般繞著湖心亭﹔尋芳樓,尋月樓,兩宜樓,兩勝樓,列數個歌童,丁丁鼕鼕,雁翅樣泊在兩岸。挨挨擠擠,白公堤直鬧到蘇公堤,若男若女,若長若短,接衽而行﹔逐逐烘烘,昭慶寺竟嚷至天竺寺,或老或少,或村或俏,聯袂而走。三百六十歷日,人人靠桃花市趁萬貫錢回﹔四百五十經商,個個向杏花村飲三杯酒去。又見那走索的,金雞獨立,鷂子翻身,精奇古怪弄虛頭﹔跑馬的,四女呈妖,二仙傳道,超騰倏忽裝神怪。齊雲社翻踢鬥巧,角抵社跌撲爭奇,雄辯社喊叫喳呼,雲機社般弄躲閃。又有那酬神許願之輩,口口聲聲叫大慈大悲觀世音﹔化米乞錢之流,蹼蹼蹡蹡,求善人善女善長者。
話說那潘用中同彭上舍兩個在西湖蘇堤上遊玩多時,忽然有十數乘女轎簇擁而來,甚是華麗。那時遊人如蟻,轎子一時挨擠不開,窄路相逢,潘用中一一看得明白,恰好就是黃府寶眷。看到第五乘轎子來時,正是樓上這位知音識趣的小姐。兩個各各會心,四目相視,不遠尺余。潘用中神魂如失,就口吟一詩道:
誰教窄路恰相逢,脈脈靈犀一點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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