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繁体)

第十九卷 無情婦貪歡罹白刃

更新时间:2021-01-29 13:19:36

乞聖恩赦宥。」果然,唐王赦了。當時,沈亞之作歌詠他奇俠,後人都道范陽燕地,人性悻直,唐時去古未遠,風俗樸直,常有這等人﹔不知在我朝也有。

話說永樂時,有一人姓耿名埴,宛平縣人,年紀不多,二十余歲,父母雙亡。生來性地聰明,意氣剛直,又且風流倜儻。他父親原充錦衣衛校尉,後邊父親死了,他接了役緝事,心兒靈,眼兒快,慣會拿賊。一日,在棋盤街見一個漢子打個小廝,下老實打。那小廝把個山西客人靴子緊緊捧定,叫「救命」。這客人也苦去勸他,正勸得開,漢子先去,這小廝也待走,耿埴道:「小子,且慢看!」一把扯住,叫:「客官,你靴桶裡沒了二十兩銀子!」耿埴道:「莫慌,只問這小廝要!」

一搜,卻在小廝身邊搜出來。這是那漢子見這客人買貨時,把銀子放在靴內,故設此局,不料被他看破送官。又一日,在玉河橋十王府前,見一伙人喊叫道:「搶去一頂胡帽!」在那兩頭張望。問他是甚人?道:「不見有人。」耿埴見遠遠一個人頂著一個大栲栳走,他便趕上去道:「你栲栳裡甚物兒?那人道:「是米。」被耿埴奪下來,卻是個四五歲小廝坐裡邊,胡帽藏在身下。還有一個光棍,裝作書辦模樣,在順城門象房邊見一個花子,有五十多歲,且是吃得肥胖。那光棍見了,一把捧住哭道:「我的爺!我再尋你不著,怎在這裡?」那花子不知何故,心裡道:「且將錯就錯,也吃些快活茶飯,省得每日去伸手。」隨到家裡,家裡都叫他是「老爺爺」,渾身都與換了衣服,好酒好食待他。過了五六日,光棍道:「今日工部大堂叫咱買三五百兩尺頭。」「老爺爺」便同他一起去。晦氣!

才出得門,恰撞了耿埴。耿埴眼清,道這一個花子怎這樣打扮?畢竟有些怪。遠遠隨他,望前面幾個人向一個大緞鋪內走進去,耿埴也做去扯兩盡零緞,只道這件不好,那件不好,歪纏。冷眼瞧那人,一單開了二三百尺頭。兩個小廝,一個馱著掛箱,一個鉗了拜匣,先在拜匣裡拿出一封十兩雪白錠銀作樣,把店家帳略略更改了些,道:「銀子留在這邊,咱老爺爺瞧著,尺頭每樣拿幾件去瞧一瞧,中意了便好兑銀。」兩個小廝便將拜匣、掛箱放在櫃上,各人捧了二三十匹尺頭待走。耿埴向前,「咄!」的一聲道:「花子!你那裡來錢,也與咱瞧一瞧!」一個小廝早捧了緞去了,這「書辦」也待要走時,那花子急了,道:「兒,這是工部大堂著買緞子的官銀,便與他瞧!」那「書辦」道:「這直到工部大堂上才開,誰人敢動一動兒?叫他有膽力拿去!」正爭時,這小廝臉都失色,急急也要跑。耿埴道:「去不得!你待把花子作當,賺他緞子去麼?」

店主人聽了這話,也便瞧頭,留住不放。耿埴道:「有眾人在此,我便開看不妨。」打開匣子,裡邊二十封,封封都是石塊。

大家哄了一聲,道:「真神道!」那花子才知道認爺都是假的,倒被那光棍先拿去二十多匹尺頭,其餘都不曾賺得去。人見他了得,起了他個綽號,都叫他做「三尺眼耿埴」。這都是耿埴伶俐處。不知伶俐人也便有伶俐事做出來。不提。

且說崇文門城牆下,玄寧觀前,有一個董禿子,名叫董文,是個戶部長班。他生得禿頸黃鬚,聲啞身小,做人極好,不詐人錢,只是好酒。每晚定要在外邊噇幾碗酒,歸家糊糊塗涂,一覺直睡到天亮。娶得一個妻子鄧氏,生得苗條身材,瓜子面寵,柳葉眉,櫻桃口,光溜溜一雙眼睛,直條條一個鼻子,手如玉筍乍茁新芽,腳是金蓮飛來窄瓣,說不得似飛燕輕盈、玉環豐膩,卻也有八九分人物。那董文待他極其奉承:日間遇著在家,搬湯送水、做茶煮飯﹔晚間便去鋪牀疊被、扇枕捶腰。若道一聲要甚吃,便沒錢典當也要買與他吃﹔

若道一聲那廂去,便腳瘤死掙也要前去,只求他一個歡喜臉兒。只是年紀大了婦人十多歲,三十余了,「酒」字緊了些,「酒字下」便懈了些。嘗時鄧氏去撩撥他,他道:「罷,嫂子,今日我跟官辛苦哩!」鄧氏道:「咱便不跟官。」或是道:「明日要起早哩!怕失了曉。」鄧氏道:「天光亮咱叫你。」沒奈何應卯的時節多,推辭躲閃也不少,鄧氏好不氣苦。

一日回家,姐妹們會著,鄧氏告訴,董文只噇酒,一覺只是睡到天亮。大姐道:「這等苦了妹兒,豈不蹉跎了少年快活?」二姐道:「下死實捶他兩拳,怕他不醒?」鄧氏道:「捶醒他,不撒懶,不肯業。」大姐道:「只要向他討,咱們做甚來?咱們送他下鄉去罷。」二姐道:「他捶不起,咱們捶得起來?要送老子下鄉他也不肯去。條直招個幫得罷!」鄧氏道:

「他好不裝膀兒,要做漢子哩!怎肯做這事?」大姐道:「他要做漢子,怎不夜間也做一做?他不肯明招你卻暗招罷了。」鄧氏道:「怎麼招得來?姐,沒奈何,你替妹妹招一個。」二姐笑道:「姐招姐自要,有的讓你?老實說,教與你題目,你自去做罷。」

鄧氏也便留心。只是鄰近不多幾家,有幾個後生都是擔蔥賣菜不成人的﹔家裡一個挑水的老白,年紀有四十來歲,不堪作養。正在那廂尋人,巧巧兒錦衣衛差耿埴去崇文稅課司討關往城下過,因在城上女牆裡解手,正值鄧氏在門前閒看,忽見女牆上一影,卻是一個人跳過去。仔細一看,生得雪團白一個麵皮,眉清目朗,鬢影沒半根,又標緻,又青年,已是中意了。不知京裡風俗,只愛新,不惜錢。比如冬天做就一身嶄新綢綾衣服,到夏天典了,又去做紗羅的。到冬不去取贖,又做新的。故此常是一身新。只見他身著白綾襖、白綾褲,華華麗麗,甚是可愛。婦人看了,不覺笑了一聲,忙將手上兩個戒指,把袖中紅綢汗巾裹了,向耿埴頭上「撲」地打去,把耿埴絨帽打了一個凹。耿埴道:「瞎了眼!甚黃黃打在人頭上?」抬起頭一看,卻是個標緻婦人,還著口在門邊笑,耿埴一見,氣都沒了,忙起身拴了褲帶,拾了汗巾,打開,卻是兩個戒指。耿埴道:「噫!這婦人看上咱哩!」復看那婦人,還閃在那邊張望耿埴。耿埴看看四下無人,就將袖裡一個銀挑牙,連著筒兒把白綢汗巾包了,也打到婦人身邊。那婦人也笑吟吟收了。你看我,我看你,看了一會兒。正如肚餓人看著別人吃酒飯,看得清,一時到不得口。

這邊耿埴官差不能久滯,只索身去心留。這邊鄧氏也便以目送之,把一個伶俐的耿埴,攝得他魂不附體。一路便去打聽,卻是個良家婦人,丈夫做長班的。他道:「既是良家,不可造次進去。」因想了一夜,道:「我且明白做送戒指去,看他怎生?」

那邊鄧氏見他丟挑牙來,知是有意,但不知是那裡人,姓甚名誰,晚間只得心裡想著耿埴,身子摟著董文雲雨一場,略解渴想。早間送了董文出去,絕早梳頭,就倚著門前張望。只見遠遠一個人來,好似昨日少年。正在那廂望他,只見這人逕闖進來,鄧氏忙縮在布簾內道:「是誰?」簾中影出半個身子來,果是打扮得齊整:

眼溜半江秋水,眉舒一點巫峰。蟬鬟微露影蒙蒙,已覺香風飛送。簾映五枝寒玉,鞋呈一簇新紅。

何須全體見芽容,早把人心牽動。

他輕開檀口道:「你老人家有甚見教?」耿埴便戲了臉捱近簾邊道:「昨日承奶奶賜咱表記,今日特來謝奶奶。」腳兒趄趄便往裡邊跨來。鄧氏道:「哥不要囉唣!怕外廂有人瞧見。」

這明明遞「春」與耿埴道,內裡沒人。耿埴道:「這等,咱替奶奶拴了門來。」鄧氏道:「哥不要歪纏。」耿埴已為他將門掩上,復近簾邊,鄧氏將身一閃,耿埴狠搶進來,一把抱住,親過嘴去。鄧氏道:「定要咱叫喚起來?」口裡是這樣講,又早被耿埴把舌尖塞住嘴了。正伸手扯他小衣,忽聽得推門響,耿埴急尋後路,鄧氏道:「哥莫慌,是老白挑水來,你且到房裡去。」便把耿埴領進房中。

卻也好個房!上邊頂格,側邊泥壁,都用綿紙糊得雪白的。內中一張涼牀,一張桌兒,擺列些茶壺、茶杯。送了他進房,卻去放老白,老白道:「整整等了半日,壓得肩上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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