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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卷 唐玄宗恩賜纊衣緣

更新时间:2021-01-29 13:19:35

冷落長門思悄然,羊車無望意如燃。

心頭有恨難相訴,搔首長吁但恨天。

不提姚夫人在宮害病,且說高力士催趲完了這三千纊衣,奏呈玄宗。玄宗遣金吾左衛上將軍陳元禮起夫監送。迤邐直至潼關,鎮守節度使哥舒翰遠遠來迎,至帥府開讀詔書,各軍俱望闕謝恩。哥舒翰令軍政司給散戰袍,就請天使在後堂筵宴。且說有個軍人,名喚王好勇,領了戰襖,回到營中。把來穿起,只覺脖項上有些刺搠,連忙脫下,看時並不見引起甚的,重複穿起,那頸項上又連搠幾下。王好勇叫道:「好作怪!這衣服上有鬼,我沒福氣用它。」脫下來撇在半邊,驚動行伍中走來相問。王好勇說出這個緣故,有的不信,把來穿著一過,一般如此。有的疑是遺下針線在內,將手去撳,卻不撳不著甚的,也不刺搠著手掌。內中有一人說:「待我試穿著,看道何如?」這人姓甚名誰?這人姓李名光普,聞喜人氏,年紀二十四五,向投在哥舒翰帳下,戍守潼關,生得人材出眾,相貌魁偉,弓馬熟嫻,武藝精通,是一個未侵女色的兒郎,能征善戰壯士。當下取過這件衣服,且不就穿,仔細把來一覷,見上面寫著「第三十六閣象管姚夫人造」,那針線做得十分精細,綿也分外加厚,心裡先有三分歡喜。遂卸下身上襖子,將來穿起,恰像量著他身子做的,也不長,也不短,頸又不刺搠,眾人多稱奇異道:「這件衣服,莫非合該是你穿的麼?」王好勇便道:「李家哥,我和你兑換了罷。」李光普因愛這件襖子趁身,已是情願,故意說道:「須貼我些東西,才與你兑換。」王好勇道:「一般的衣服,怎要我吃虧?」李光普道:「你的因穿得不穩,已是棄下了,如今換我這件不刺搠的,就貼了我,也還是你便宜。」眾人道:「果然王家哥貼東西換了,還有便宜。」王好勇只是不肯,李光普又戲言道:「也罷,我也不要入已,就沽一壺,請眾位吃個合事酒,如何?」眾人道:「作成我眾弟兄吃三杯,一發妙!王家哥快取出鈔來。王好勇被眾人打諢,料脫白不得,摸出錢把銀子道:「我只出得這些,但憑入己也得,買酒吃也得。」眾人嫌少,還要他增些。

李光普道:「我不過取笑,難道真個獨教王家哥壞鈔?待我出些,打下平壺罷。」也遂取出錢把銀子。眾人都來吃他公道,隨把襖子換了,沽了兩角酒,並些案酒之物,大家吃了一回,各歸本營。原來李光普酒量不濟,吃了幾杯覺得面紅耳熱,回到營中存坐不住,倒頭去睡。不想勢頭猛了些,那脖項上著實地锥了一下,驚得光普直跳起來,心裡奇怪,靜坐思想。一則是他性靈機巧,二則是緣分到來,料道領中必然有物,即卸下來,細細檢看。只見衣領上,絲縷中,露出針頭大一點金腳,光普取過一把小刀,拆開看時,原來綿中裹著一個蜀錦包兒,裡麵包著一股鳳穿牡丹的金釵,一個方勝。看那釵子,造得好生精巧,暗暗喝彩道:「我光普生長貧賤,何曾看見這樣好東西!」想了一回,才把方勝展開,乃是一幅彩鸞箋,上面有一首詩句。光普原粗通文理,看了詩中之意,笑道:

「這女子好癡心也!」你雖有心題這詩句,如何便能結得後世姻緣?」仍將襖子穿好,又把箋釵來細細展玩。看那字跡,端楷可愛,卻又歎息道:「可惜這女子有些妙才,卻幽團深宮。

我光普有一身武藝,埋沒風塵。若朝廷肯布曠蕩之恩,將這女子賜與我為妻,成就了怨女曠夫,也是聖朝一樁仁政,我光普在邊塞,也情願赤心報效。」又想道:「這事關宮闈,後日倘或露出來,須連累我,不如先去稟知主帥。」又想道:

「這女子自家心事無他人知得,我若把來發覺,不但負他這點美情,卻又害了他性命。不如藏好了,倒也泯然無跡。」方欲藏過,忽地背後有人將肢膊一攀,叫道:「李大哥看甚麼?」李光普急切收藏不迭,回頭看時,卻是同伍的軍人。那人道:

「不要著忙,我已見之久矣,可借我看個仔細?」光普被他說破,只得遞與。那人把釵子看了又看,不忍釋手,只叫:好東西,好造化!」光普恐怕被人撞見,討過來仍舊包好,藏在身邊,叮囑那人道:「此事關係不小,只可你知我知,莫要泄漏。」那人滿口應承說:「不消囑咐,我自理會得。」誰知是個烏鴉嘴,耐不住口,隨地去報新聞,頃刻就嚷遍了滿營。有那癡心的,悄地也拆開衣領來看,可不是癩蛤蟆想天鵝肉吃!

王好勇聽見有一股金釵,動了火,懊悔道:「好晦氣!口內食倒讓與別人受用,如今與他歪廝纏,仍要換回。就憑眾人酌中處,好道也各分一半。」算計停當,走來對李光普道:「家哥,我想這襖子是軍政司分給的。必定摘著字號。倘後日查點,號數不對,只道有甚情弊,你我都不乾淨,不如依舊換轉罷。」光普知其來意,笑了一笑答道:「這也使得。」王好勇道:「不要笑,那衣領內東西,也要還我的。」李光普道:「可是你藏在裡邊的嗎?」王好勇道:「雖非我所藏,原是這襖子內之物,如今轉換,自然一並歸還。」李光普指著道:「你這歪人,好不欺心!你即曉得有東西在內,就不該與我換了。」

兩下你一言,我一句,爭論不止,眾人齊說王好勇不是,道:

「王家哥一言即出,駟馬難追。起初是你要與他換,縱有東西,也是李家哥造化,怎好要得他的?」把李光普推過一邊道:

「你莫與他一般見識。」王好勇釵子又要不得,倒了一場沒趣,發起喉急道:「磚兒能厚,瓦兒能薄,一般都是弟兄,怎的先前兑換時幫著他強要我吃虧,如今假公道搶白我?我拼做個大家羞,只去報知主帥,追來入官,看道可幫得他不將出來!」

一頭說一頭走,竟奔轅門,李光普同眾人隨後跟上。此時天色將晚,哥舒翰與天使筵宴未完,不敢驚動,仍各回營。至次日哥舒翰升帳,將士參謁已畢,李光普不等王好勇出首,先向前稟明就裡,雙手將戰襖、箋、釵獻上。王好勇見他已先自首,便不敢攙越多事。哥舒翰見了箋上這詩,暗暗稱奇,又想:「事幹宮禁,搖惑軍心,非同不可。必須奏聞,請旨定奪。」

遂吩咐光普在營聽候發落,一面來與天使陳元禮說知,欲待連光普解進。陳元禮道:「事出內宮,與本軍無與,且又先行出首,自可無責。令公可將纊衣給還本人,修一道表文,連這箋、釵,待下官帶回進上,聽憑朝廷主張便了。」哥舒翰依其所議,即便修起表文。次日,長亭送別,元禮登程,不則一日,來到任安,入朝復命。後將纊衣詩句之事奏知,把哥舒翰表文並箋、釵一齊獻上。玄宗看了大怒道:「朕宮中焉有此事?」遂問這片衣是誰人所制,陳元禮回奏:「上有第三十六閣象管夫人姓名。」玄宗將箋、釵付與高力士,教喚姚氏來親自審問,力士領旨自去了。朝事已畢。聖駕回宮,楊妃同臨翠微閣遊玩不提。且說姚夫人在宮中正害著不尷不尬、或癢或疼的病症,方倚欄長歎,忽見高力士步入宮門,說道:

「夫人,你做得好事也!」姚夫人道:「奴家不曾做甚事來。」高力士笑道:「你把心上事來想一想便有了。」姚夫人道:「奴家也沒有心上事,也不消想得。」高力士道:「夫人雖沒有心上事,只不知結後世緣的詩句,可是夫人題的?」遂向袖中取出鸞箋、釵子,把與他看。姚夫人一見,驚得啞口無言,臉上一回紅,一回白,沒做理會。暗想這戰襖聞已解向邊塞去矣,如何這箋、釵卻落在他手?高力士見他沉吟不語,乃道:「夫人不消思索,此事邊帥已奉知官家,特命我來喚你去親問,請即便走動。」姚夫人聽了此言,方明就裡,又想道:「受衣那人好無情也!奴家贈你一股釵子,有甚不美?卻教邊帥奏聞天子,害我受苦!紅顏命薄,一至於此。」心中苦楚,眼中淚珠亂下。正是:

自是桃花貪結子,錯教人恨五更風。

姚夫人無可奈何,只得隨著高力士前去。出了閣門,行過幾重宮巷,遇見穿宮內使,力士問:「天子駕在何處?」答言「萬歲爺同貴妃娘娘已臨翠微閣遊玩宴飲。」姚夫人聽了這話,一發驚得魂飛,想道:「今日性命定然休矣!」你道為何?

他想想昨日夢中高力士石往翠微閣見駕,楊妃賜死。今番力士來喚,駕已在翠微閣,正與夢兆相符,必然凶多吉少。須臾已到閣中,玄宗方共楊妃宴樂。姚夫人俯伏階前,不敢仰視。高力士近前奏道:「姚氏喚到。」玄宗聞言,勃然色變。楊妃問道:「陛下適來正當喜悅,因何聞到喚至姚氏,聖情頓爾不悅?」玄宗遂將纊衣詩句之事說出,楊妃道:「原來如此緣故,如今這詩句何在?」高力士即忙獻上。楊妃看了這詩句,忽生個可憐之念,又見這字體寫得嫵媚,便有心周全他。乃問道:「陛下今將如何?」玄宗道:「這賤人無心向主,有意尋私,朕欲審問明白,賜之自盡。」楊妃道:「陛下息怒,待梓童問其詳細,然後明正其罪,」遂喚姚夫人上前,問道:「你這婢子,身居宮禁,承受天家衣祿,如何不遵法度,做出恁般勾當?」姚夫人泣訴道:「賤妾一念癡迷,有犯王章,乞賜紙筆,少申一言,萬死無辭。」楊妃令宮娥將文房四寶與之,姚夫人在階前舉筆,寫下一張供狀,呈上貴妃。貴妃看那供狀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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