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不識君王面,花落黃昏空掩門。
就我今日看來,此言信非虛也。假如我在民間,若嫁著個文人才子,巴不得一朝發跡,博個夫妻榮耀。或者無此福分,只嫁個村郎田漢,也得夫耕妻耨,白頭相守。縱使如寄征衣的軍婦,少不得相別幾年,還有團圓之日。像我今日埋沒深宮,永無出頭日子。如花容貌,恰與衰草同腐,豈不痛哉!」思想至此,不覺撲簌簌兩淚交流,欷歔而泣,正是:
幾多懷恨含情淚,盡在停針不語中。
在燈前轉思轉怨,愈想愈恨,無心去做這征衣,對燈脈脈自語。忽然高力士奔入宮來,說道:「天子駕幸翠微閣,召夫人承御。」姚夫人即便起身隨去,須臾已到閣前。眾嬪娥迎著,齊聲道:「官人同家特宣夫人,好且喜也!」姚夫人微笑不答,又有個內侍出來催道:「官家專等夫宴,快些去承恩。」
姚夫人暗道:「不想今日卻有恁般僥倖也!」急到閣中朝見,玄宗用手扶起道:「朕知卿深宮寂寞,故瞞著貴妃娘娘,特來此地與卿一會,明日當冊卿為才人。」姚夫人謝恩道:「賤妾蒲柳陋姿,列在下陳。今蒙陛下垂憐,實出三生之幸!」玄宗命近侍取錦墩,賜坐於旁,姚夫人又謝了恩。方欲就坐,忽報貴妃娘娘駕到。姚夫人聽見貴妃到來,驚得沒做理會,連玄宗天子也頓然變色道:「卿且往閣後暫避,待朕哄他去了,然後與卿開懷宴敘。」姚夫人依言,踉踉蹌蹌,奔向閣後躲避,側耳聽著外面。只聽得貴妃亂嚷道:「陛下如何瞞著我,私與宮人宴樂?」玄宗說道:「朕獨自閒游到此,並無宮人隨侍,卿家莫要疑心。」貴妃道:「陛下還要瞞我,待我還你個證據!」
吩咐宮女道:「這賤人料必躲在閣後,快與我去搜尋。」姚夫人聽了這話,暗地叫苦道:「如今躲到何處去好?」心忙意急地欲待走動,兩隻腳恰像被釘釘在一般,那裡移得半步?只見一群宮娥趕將進來,喊道:「原來你躲在此。」扯扯拽拽,擁至前邊。貴妃喝道:「你這賤人!如何違我法度,私自在此引誘官家?」教宮娥取過白練,「推去勒死了。」唬得姚夫人魂不附體,叫道:「陛下救命!」玄宗答道:「娘娘發怒,教我也沒奈何,是朕害了你也!」眾宮娥道:「適來好快活,如今且說些苦去。」推至閣外,將白練向項下便扣。姚夫人叫聲:「我好苦也!」將身一閃,一個腳錯,跌翻在地。霎後驚覺,卻是一夢,滿身冷汗,心頭還跳一個不止。原來思怨之報,隱几而臥,遂做了這個癡夢。及至醒來,但見燈燭熒煌,淚痕滿袖,卻又恨道:「楊妃你好狠心也!便是夢中這點恩愛,尚不容人沾染,怎不教人恨著你?」此時愁情萬種,無聊無賴,只得收拾安息。及就枕衾,反不成眠,正合著古人宮怨詩云:
日暮裁縫歇,深嫌氣力微。
才能收篋笥,懶起下簾帷。
怨坐空燃燭,愁眠不解衣。
昨來頻夢見,天子莫應知。
到次日,尚兀自癡癡呆坐,有心尋夢,無意拈針,連茶飯也都荒廢了。過了幾日,高力士傳旨催索,勉強趲完。卻又思量:「我便千針萬線做這征衣,知道付與誰人?」又道:
「我今深居宮內,這軍士遠戍邊庭,相去懸絕,有甚相干?我卻做這衣與他穿著,豈不也是緣分!」又想道:「不知穿我這衣服的那人,還是何處人氏,又不知是個後生,是個中年,怎生見得他一面也好。」又轉過一念道:「我好癡也!見今官家日逐相隨,也無緣親傍,卻想要見千里外不知姓名的軍士,可不是個春夢!」又想道:「我今閒思閒悶,總是徒然,不若題詩一首,藏於衣內,使那人見之,與他結個後世姻緣,有何不可?」遂取過一幅彩鸞箋,拈起筆來寫道:
沙場征戍客,寒苦若為眠。
戰袍經手制,知落阿誰邊?
留意多添線,含情更著綿。
今生已過也,願結後生緣。
題罷,把來摺做一個方勝,又向頭上拔下一股金釵,取出一方小蜀錦,包做一處,對天禱告道:「天,天,可憐我姚氏今世孤單,老死掖庭。但願後世得嫁這受衣軍士,也便趁心足意了。」祝罷,向空插燭也似拜了幾拜,將來縫在衣領之內。整頓停當,恰好高力士來取,把筆標下「第三十六閣象管姚夫人造」,教小內宮捧著去了。自此姚夫人在宮朝思暮怨,短歎長吁,日漸懨懨瘦損,害下個不明不白,沒影相思症候。
各宮女伴都來相問,夫人心事怎好說得?惟默默吁氣而已。詩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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