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繁体)

第五卷 玉堂春落難逢夫

更新时间:2021-01-29 13:19:22

老鴇對玉姐說:「『有錢便是本司院,無錢便是養濟院』。王公子沒錢了,還留在此做甚!那曾見本司院舉了節婦,你卻呆守那窮鬼做甚!」玉姐聽說,只當耳邊之風。一日三官下樓往外去了,丫頭來報與鴇子。鴇子叫玉堂春下來:「我問你,幾時打發王三起身?」玉姐見話不投機,復身向樓上便走。鴇子隨即跟上樓來,說:「奴才,不理我麼?」玉姐說:「你們這等沒天理,王公子三萬兩銀子,俱送在我家。若不是他時,我家東也欠債,西也欠債,焉有今日這等足用?」鴇子怒髮,一頭撞去,高叫:「三兒打娘哩!」亡八聽見,不分是非,便拿了皮鞭,趕上樓來,將玉姐摚跌在樓上,舉鞭亂打。打得髻偏發亂,血淚交流。

且說三官在午門外,與朋友相敘,忽然面熱肉顫,心下懷疑,即辭歸,逕走上百花樓。看見玉姐如此模樣,心如刀割,慌忙撫摩,問其緣故。玉姐睜開雙眼,看見三官,強把精神掙著,說:「俺的家務事,與你無干!」三官說:「冤家,你為我受打,還說無干?明日辭去,免得累你受苦!」玉姐說:

「哥哥,當初勸你回去,你卻不依我。如今孤身在此,盤纏又無,三千餘裡,怎生去得?我如何放得心?你若不能還鄉,流落在外,又不如忍氣且住幾日。」三官聽說,悶倒在地。玉姐近前抱住公子,說:「哥哥,你今後休要下樓去,看那亡八、淫婦怎麼樣行來?」三官說:「欲待回家,難見父母兄嫂﹔待不去,又受不得亡八冷言熱語。我又捨不得你﹔待住,那亡八、淫婦只管打你。」玉姐說:「哥哥,打不打你休管他,我與你是從小的兒婦夫妻,你豈可一旦別了我!」看看天色又晚,房中往常時丫頭秉燈上來,今日火也不與了。玉姐見三官痛傷,用手扯到牀上睡了。一遞一聲長吁短氣。三官與玉姐說:

「不如我去吧!再接有錢的客官,省你受氣。」玉姐說:「哥哥,那亡八、淫女,任他打我,你好歹休要起身。哥哥在時,奴命在,你真個要去,我只一死。」二人直哭到天明。起來,無人與他碗水。玉姐叫丫頭:「拿盅茶來與你姐夫吃。」鴇子聽見,高聲大罵:「大膽奴才,少打。叫小三自家來取。」那丫頭、小廝都不敢來。玉姐無奈,只得自己下樓,到廚下,盛碗飯,淚滴滴自拿上樓去。說:「哥哥,你吃飯來。」公子才要吃,又聽得下邊罵,待不吃,玉姐又勸。公子方才吃得一口,那淫女在樓下說:「小三,大膽奴才,那有『巧媳婦做出無米粥』?」三官分明聽得他話,只索隱忍。正是:

囊中有物精神旺,手內無錢面目慚。

卻說亡八惱恨玉姐,待要打他,倘或打傷了,難教他掙錢﹔待不打他,他又戀著王小三。十分逼的小三極了,他是個酒色迷了的人,一時他尋個自盡,倘或尚書老爺差人來接,那時把泥做也不乾。左思右算,無計可施。鴇子說:「我自有妙法,叫他離咱門去。明日是你妹子的生日,如此如此,喚做『倒房計』。」亡八說:「倒也好。」鴇子叫丫頭樓上問:「姐夫吃了飯還沒有?」鴇子上樓來說:「休怪!俺家務事,與姐夫不相干。」又照常擺上了酒。吃酒中間,老鴇忙陪笑道:

「三姐,明日是你姑娘生日,你可稟王姐夫,封上人情,送去與他。」玉姐當晚封下禮物。第二日清晨,老鴇說:「王姐夫早起來,趁涼可送人情到姑娘家去。」大小都離司院。將半里,老鴇故意吃了一驚,說:「王姐夫,我忘了鎖門,你回去把門鎖上。」公子不知鴇子用計,回來鎖門不提。

且說亡八從那小巷轉過來,叫:「三姐,頭上掉了簪子。」

哄的玉姐回頭,那亡八把頭口打了兩鞭,順小巷流水出城去了。

三官回院,鎖了房門,忙往外趕著。不見玉姐,遇著一伙人,公子躬身便問:「列位曾見一起男女,往那裡去了?」那伙人不是好人,卻是短路的。見三官衣服齊整,心生一計,說:

「才往蘆葦西邊去了。」三官說:「多謝列位。」公子往蘆葦裡就走。這人哄的三官往蘆葦裡去了,即忙走在前面等著。三官至近,跳起來喝一聲,卻去扯住三官,齊下手剝去衣服帽子,拿繩子捆在地上。三官手足難掙,昏昏沉沉,捱到天明,還只想了玉堂春,說:「姐姐,你不知在何處去,那知我在此受苦!」

不說公子有難,且說亡八、淫婦拐著玉姐,一日走了一百二十里地,野店安下。玉姐明知中了亡八之計,路上牽掛三官,淚不停滴。

再說三官在蘆葦裡,口口聲聲叫救命。許多鄉老近前看見,把公子解了繩子,就問:「你是那裡人?」三官害羞,不說是公子,也不說嫖玉堂春。渾身上下又無衣服,眼中掉淚說:「列位大叔,小人是河南人,來此小買賣,不幸遇著歹人,將一身衣服盡剝去了,盤費一文也無。」眾人見公子年少,舍了幾件衣服與他,又與了他一頂帽子。三官謝了眾人,拾起破衣穿了,拿破帽子戴了。又不見玉姐,又沒了一個錢,還進北京來,順著房簷,低著頭,從早至黑,水也沒得口。三官餓的眼黃,到天晚尋宿,又沒人家下他。有人說:「想你這個模樣子,誰家下你?你如今可到總鋪門口去,有覓人打梆子,早晚勤謹,可以度日。」三官逕至總鋪門首,只見一個地方來僱人打更。三官向前叫:「大叔,我打頭更。」地方便問:

「你姓什麼?」公子說:「我是王小三。」地方說:「你打二更吧!

失了更,短了籌,不與你錢,還要打哩!」三官是個自在慣了的人,貪睡了,晚間把更失了,地方罵:「小三,你這狗骨頭,也沒造化吃這自在飯,快著走。」三官自思無路,乃到孤老院裡去存身。正是:

一般院子裡,苦樂不相同。

卻說那亡八、鴇子說:「咱來了一個月,想那王三必回家去了,咱們回去吧。」收拾行李,回到本司院。只有玉姐每日思想公子,寢食俱廢。鴇子上樓來,苦苦勸說:「我的兒,那王三已是往家去了,你還想他怎麼?北京城內多少王孫公子,你只是想著王三不接客,你可知道我的性子,自討分曉,我再不說你了。」說罷自去了。玉姐淚如雨滴,想王順卿手內無半文錢,不知怎生去了?「你要去時,也通個信息,免使我蘇三常常掛牽。不知何日才得與你相見?」

不說玉姐想公子。卻說公子在北京院討飯度日。北京大街上有個高手王銀匠,曾在王尚書處打過酒器。公子在虔婆家打首飾物件,都用著他。一日往孤老院過,忽然看見公子,嚇了一跳,上前扯住,叫:「三叔,你怎麼這等模樣?」三官從頭說了一遍。王銀匠說:「自古狠心亡八!三叔,你今到寒家,清茶淡飯,暫住幾日。等你老爺使人來接你。」三官聽說大喜,隨跟至王匠家中。王匠敬他是個尚書公子,盡禮管待,也住了半月有餘。他媳婦見短,不見尚書家來接,只道丈夫說謊,乘著丈夫上街,便發說話:「自家一窩子男女,那有閒飯養他人!好意留吃幾口,各人要自達時務,終不然在此養老送終。」三官受氣不過,低著頭,順著房簷往外出來,信步而行。走至關王廟,猛省關聖最靈,何不訴他?乃進廟,跪於神前,訴以亡八、鴇兒負心之事。拜禱良久,起來閒看兩廊畫的三國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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