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大廳, 寶玉心里還自狐疑,只听牆角邊一陣呵呵大笑,回頭只見薛蟠拍著手笑了出來,笑道:“要不說姨夫叫你,你那里出來的這么快。”焙茗也笑道:“爺別怪我。”忙跪下了. 寶玉怔了半天,方解過來了,是薛蟠哄他出來.薛蟠連忙打恭作揖陪不是,又求" 不要難為了小子,都是我逼他去的。”寶玉也無法了,只好笑問道:“你哄我也罷了, 怎么說我父親呢?我告訴姨娘去,評評這個理,可使得么?"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為求你快些出來,就忘了忌諱這句話.改日你也哄我,說我的父親就完了。”寶玉道:“ 噯,噯,越發該死了。”又向焙茗道:“反叛□的,還跪著作什么!"焙茗連忙叩頭起來.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惊動,只因明儿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誰知古董行的程日興, 他不知那里尋了來的這么粗這么長粉脆的鮮藕,這么大的大西瓜,這么長一尾新鮮的鱘魚, 這么大的一個暹羅國進貢的靈柏香熏的暹豬.你說,他這四樣禮可難得不難得? 那魚,豬不過貴而難得,這藕和瓜虧他怎么种出來的.我連忙孝敬了母親,赶著給你們老太太, 姨父,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還配吃,所以特請你來.可巧唱曲儿的小么儿又才來了,我同你樂一天何如? "一面說,一面來至他書房里.只見詹光,程日興,胡斯來,單聘仁等并唱曲儿的都在這里, 見他進來,請安的,問好的,都彼此見過了.吃了茶,薛蟠即命人擺酒來.說猶未了,眾小廝七手八腳擺了半天,方才停當歸坐.寶玉果見瓜藕新异,因笑道:“我的壽禮還未送來,倒先扰了。”薛蟠道:“可是呢,明儿你送我什么?"寶玉道:“我可有什么可送的? 若論銀錢吃的穿的東西,究竟還不是我的,惟有我寫一張字,畫一張畫,才算是我的。”
薛蟠笑道:“你提畫儿,我才想起來.昨儿我看人家一張春宮,畫的著實好.上面還有許多的字, 也沒細看,只看落的款,是庚黃'畫的.真真的好的了不得!"寶玉听說,心下猜疑道:“古今字畫也都見過些,那里有個
庚黃'?"想了半天,不覺笑將起來,命人取過筆來,在手心里寫了兩個字,又問薛蟠道:“你看真了是庚黃'?"薛蟠道:“怎么看不真!"寶玉將手一撒,与他看道:“別是這兩字罷?其實与
庚黃'相去不遠。”眾人都看時, 原來是"唐寅"兩個字,都笑道:“想必是這兩字,大爺一時眼花了也未可知".薛蟠只覺沒意思, 笑道:“誰知他糖銀'
果銀'的。”正說著,小廝來回"馮大爺來了".寶玉便知是神武將軍馮唐之子馮紫英來了. 薛蟠等一齊都叫"快請".說猶未了,只見馮紫英一路說笑, 已進來了.眾人忙起席讓坐.馮紫英笑道:“好呀!也不出門了,在家里高樂罷. "寶玉薛蟠都笑道:“一向少會,老世伯身上康健?"紫英答道:“家父倒也托庇康健. 近來家母偶著了些風寒,不好了兩天。”薛蟠見他面上有些青傷,便笑道:“這臉上又和誰揮拳的?挂了幌子了。”馮紫英笑道:“從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儿子打傷了,我就記了再不慪气,如何又揮拳?這個臉上,是前日打圍,在鐵网山教兔鶻捎一翅膀。”寶玉道:“几時的話?"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儿也就回來了。”寶玉道:“怪道前儿初三四儿, 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見你呢.我要問,不知怎么就忘了.單你去了,還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沒法儿,去罷了.難道我閒瘋了,咱們几個人吃酒听唱的不樂,尋那個苦惱去?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
薛蟠眾人見他吃完了茶, 都說道:“且入席,有話慢慢的說。”馮紫英听說,便立起身來說道:論理,我該陪飲几杯才是,只是今儿有一件大大要緊的事,回去還要見家父面回,實不敢領.薛蟠寶玉眾人那里肯依,死拉著不放.馮紫英笑道:“這又奇了.你我這些年, 那回儿有這個道理的?果然不能遵命.若必定叫我領,拿大杯來,我領兩杯就是了。”眾人听說,只得罷了,薛蟠執壺,寶玉把盞,斟了兩大海.那馮紫英站著,一气而盡. 寶玉道:“你到底把這個`不幸之幸'說完了再走。”馮紫英笑道:“今儿說的也不盡興.我為這個,還要特治一東,請你們去細談一談,二則還有所懇之處。”說著執手就走.薛蟠道:“越發說的人熱剌剌的丟不下.多早晚才請我們,告訴了.也免的人猶疑。”馮紫英道:“多則十日,少則八天。”一面說,一面出門上馬去了.眾人回來,依席又飲了一回方散.
寶玉回至園中, 襲人正記挂著他去見賈政,不知是禍是福,只見寶玉醉醺醺的回來, 問其原故,寶玉一一向他說了.襲人道:“人家牽腸挂肚的等著,你且高樂去,也到底打發人來給個信儿。”寶玉道:“我何嘗不要送信儿,只因馮世兄來了,就混忘了。”正說,只見寶釵走進來笑道:“偏了我們新鮮東西了。”寶玉笑道:“姐姐家的東西,自然先偏了我們了。”寶釵搖頭笑道:“昨儿哥哥倒特特的請我吃,我不吃,叫他留著請人送人罷. 我知道我的命小福薄,不配吃那個。”說著,丫鬟倒了茶來,吃茶說閒話儿,不在話下.
卻說那林黛玉听見賈政叫了寶玉去了,一日不回來,心中也替他憂慮.至晚飯后,聞听寶玉來了,心里要找他問問是怎么樣了.一步步行來,見寶釵進寶玉的院內去了,自己也便隨后走了來.剛到了沁芳橋,只見各色水禽都在池中浴水,也認不出名色來,但見一個個文彩炫耀, 好看异常,因而站住看了一會.再往怡紅院來,只見院門關著,黛玉便以手扣門.
誰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沒好气,忽見寶釵來了,那晴雯正把气移在寶釵身上,正在院內抱怨說:“有事沒事跑了來坐著,叫我們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覺!"忽听又有人叫門,晴雯越發動了气,也并不問是誰,便說道:“都睡下了,明儿再來罷!"林黛玉素知丫頭們的情性, 他們彼此頑耍慣了,恐怕院內的丫頭沒听真是他的聲音,只當是別的丫頭們來了,所以不開門,因而又高聲說道:“是我,還不開么?"晴雯偏生還沒听出來,便使性子說道:“憑你是誰,二爺吩咐的,一概不許放人進來呢!"林黛玉听了,不覺气怔在門外, 待要高聲問他,逗起气來,自己又回思一番:“雖說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樣,到底是客邊.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現在他家依栖.如今認真淘气,也覺沒趣。”一面想, 一面又滾下淚珠來.正是回去不是,站著不是.正沒主意,只听里面一陣笑語之聲,細听一听,竟是寶玉`寶釵二人.林黛玉心中益發動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了早起的事來:“必竟是寶玉惱我要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嘗告你了,你也打听打听,就惱我到這步田地. 你今儿不叫我進來,難道明儿就不見面了!"越想越傷感起來,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牆角邊花陰之下,悲悲戚戚嗚咽起來.原來這林黛玉秉絕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鳥栖鴉一聞此聲,俱忒楞楞飛起遠避,不忍再听.真是:
花魂默默無情緒,鳥夢痴痴何處惊.因有一首詩道:
顰儿才貌世應希,獨抱幽芳出繡閨,
嗚咽一聲猶未了,落花滿地鳥惊飛.那林黛玉正自啼哭,忽听"吱嘍"一聲,院門開處,不知是那一個出來.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