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唐书

列传·卷一百一十

更新时间:2021-03-03 06:32:27

  臣今年正月十四日,蒙恩授潮州刺史,即日驰驿就路。经涉岭海,水陆万里。 臣所领州,在广府极东。去广府虽云二千里,然来往动皆逾月。过海口,下恶水, 涛泷壮猛,难计期程,飓风鳄鱼,患祸不测。州南近界,涨海连天,毒雾瘴氛,日 夕发作。臣少多病,年才五十,发白齿落,理不久长。加以罪犯至重,所处又极远 恶,忧惶惭悸,死亡无日。单立一身,朝无亲党,居蛮夷之地,与魍魅同群。苟非 陛下哀而念之,谁肯为臣言者。

  臣受性愚陋,人事多所不通,唯酷好学问文章,未尝一日暂废,实为时辈推许。 臣于当时之文,亦未有过人者。至于论述陛下功德,与《诗》、《书》相表里。作 为歌诗,荐之郊庙,纪太山之封,镂白玉之牒;铺张对天之宏休,扬厉无前之伟迹; 编于《诗》、《书》之策而无愧,措于天地之间而无亏。虽使古人复生,臣未肯多 让。伏以大唐受命有天下,四海之内,莫不臣妾南北东西,地各万里。自天宝之后, 政治少懈,文致未优,武克不纲。孽臣奸隶,外顺内悖;父死子代,以祖以孙。如 古诸侯,自擅其地,不朝不贡,六七十年。四圣传序,以至陛下,躬亲听断,干戈 所麾,无不从顺。宜定乐章,以告神明;东巡泰山,奏功皇天,使永永万年,服我 成烈。当此之际,所谓千载一时,不可逢之嘉会。而臣负罪婴衅,自拘海岛,戚戚 嗟嗟,日与死迫;曾不得奏薄伎于从官之内、隶御之间,穷思毕精,以赎前过。怀 痛穷天,死不闭目!瞻望宸极,魂神飞去。伏惟陛下,天地父母,哀而怜之。

  宪宗谓宰臣曰:“昨得韩愈到潮州表,因思其所谏佛骨事,大是爱我,我岂不 知!然愈为人臣,不当言人主事佛乃年促也。我以是恶其容易。”上欲复用愈,故 先语及,观宰臣之奏对。而皇甫镈恶愈狷直,恐其复用,率先对曰:“愈终大狂疏, 且可量移一郡。”乃授袁州刺史。

  初,愈至潮阳,既视事,询吏民疾苦,皆曰:“郡西湫水有鳄鱼,卵而化,长 数丈,食民畜产将尽,以是民贫。”居数日,愈往视之,令判官秦济砲一豚一羊, 投之湫水,祝之曰:

  前代德薄之君,弃楚、越之地,则鳄鱼涵泳于此可也。今天子神圣,四海之外, 抚而有之。况扬州之境,刺史县令之所治,出贡赋以共天地宗庙之祀,鳄鱼岂可与 刺史杂处此土哉?刺史受天子命,令守此土,而鳄鱼睅然不安溪潭,食民畜熊鹿麞 豕,以肥其身,以繁其卵,与刺史争为长。刺史虽驽弱,安肯为鳄鱼低首而下哉! 今潮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容,鳄鱼朝发而夕至。今与鳄鱼约, 三日乃至七日,如顽而不徙,须为物害,则刺史选材伎壮夫,操劲弓毒矢,与鳄鱼 从事矣!

  祝之夕,有暴风雷起于湫中。数日,湫水尽涸,徙于旧湫西六十里。自是潮人 无鳄患。

  袁州之俗,男女隶于人者,逾约则没入出钱之家。愈至,设法赎其所没男女, 归其父母。仍削其俗法,不许隶人。

  十五年,征为国子祭酒,转兵部侍郎。会镇州杀田弘正,立王廷凑,令愈往镇 州宣谕。愈既至,集军民,谕以逆顺。辞情切至,廷凑畏重之。改吏部侍郎。转京 兆尹,兼御史大夫。以不台参,为御史中丞李绅所劾。愈不伏,言准敕仍不台参。 绅、愈性皆褊僻,移刺往来,纷然不止,乃出绅为浙西观察使,愈亦罢尹为兵部侍 郎。及绅面辞赴镇,泣涕陈叙。穆宗怜之,乃追制以绅为兵部侍郎,愈复为吏部侍 郎。长庆四年十二月卒,时年五十七,赠礼部尚书,谥曰文。

  愈性弘通,与人交,荣悴不易。少时与洛阳人孟郊、东郡人张籍友善。二人名 位未振,愈不避寒暑,称荐于公卿间,而籍终成科第,荣于禄仕。后虽通贵,每退 公之隙,则相与谈宴,论文赋诗,如平昔焉。而观诸权门豪士,如仆隶焉,瞪然不 顾。而颇能诱厉后进,馆之者十六七,虽晨炊不给,怡然不介意。大抵以兴起名教, 弘奖仁义为事。凡嫁内外及友朋孤女仅十人。

  常以为自魏、晋已还,为文者多拘偶对,而经诰之指归,迁、雄之气格,不复 振起矣。故愈所为,文,务反近体;抒意立言,自成一家新语。后学之士,取为师 法。当时作者甚众,无以过之,故世称“韩文”焉。然时有恃才肆意,亦有盩孔、 孟之旨。若南人妄以柳宗元为罗池神,而愈撰碑以实之;李贺父名晋,不应进士, 而愈为贺作《讳辨》,令举进士;又为《毛颖传》,讥戏不近人情:此文章之甚纰 缪者。时谓愈有史笔,及撰《顺宗实录》,繁简不当,叙事拙于取舍,颇为当代所 非。穆宗、文宗尝诏史臣添改,时愈婿李汉、蒋系在显位,诸公难之。而韦处厚竟 别撰《顺宗实录》三卷。有文集四十卷,李汉为之序。

  子昶,亦登进士第。

  张籍者,贞元中登进士第。性诡激,能为古体诗,有警策之句传于时。调补太 常寺太祝,转国子助教、秘书郎。以诗名当代,公卿裴度、令狐楚,才名如白居易、 元稹,皆与之游,而韩愈尤重之。累授国子博士、水部员外郎,转水部郎中,卒。 世谓之张水部云。

  孟郊者,少隐于嵩山,称处士。李翱分司洛中,与之游。荐于留守郑余庆,辟 为宾佐。性孤僻寡合,韩愈一见以为忘形之契,常称其字曰东野,与之唱和于文酒 之间。郑余庆镇兴元,又奏为从事,辟书下而卒。余庆给钱数万葬送,赡给其妻子 者累年。

  唐衢者,应进士,久而不第。能为歌诗,意多感发。见人文章有所伤叹者,读 讫必哭,涕泗不能已。每与人言论,既相别,发声一号,音辞哀切,闻之者莫不凄 然泣下。尝客游太原,属戎帅军宴,衢得预会。酒酣言事,抗音而哭,一席不乐, 为之罢会,故世称唐衢善哭。左拾遗白居易遗之诗曰:“贾谊哭时事,阮籍哭路歧。 唐生今亦哭,异代同其悲。唐生者何人?五十寒且饥。不悲口无食,不悲身无衣。 所悲忠与义,悲甚则哭之。太尉击贼日,尚书叱盗时。大夫死凶寇,谏议谪蛮夷。 每见如此事,声发涕辄随。我亦君之徒,郁郁何所为?不能发声哭,转作乐府辞。” 其为名流称重若此。竟不登一命而卒。

  李翱,字习之,凉武昭王之后。父楚金,贝州司法参军。翱幼勤于儒学,博雅 好古,为文尚气质。贞元十四年登进士第,授校书郎。三迁至京兆府司录参军。元 和初,转国子博士、史馆修撰。

  十四年,太常丞王泾上疏请去太庙朔望上食,诏百官议。议者以《开元礼》, 太庙每岁礿、祠、蒸、尝、腊,凡五享。天宝末,玄宗令尚食每月朔望具常馔,令 宫闱令上食于太庙,后遂为常。由是朔望不视朝,比之大祠。翱奏议曰:

  《国语》曰:王者日祭。《礼记》曰:王立七庙,皆月祭之。《周礼》时祭, 礿祠蒸尝。汉氏皆杂而用之。盖遭秦火,《诗》、《书》、《礼经》烬灭;编残简 缺,汉乃求之。先儒穿凿,各伸己见,皆托古圣贤之名,以信其语,故所记各不同 也。古者庙有寝而不墓祭;秦、汉始建寝庙于园陵,而上食焉。国家因之而不改。 《贞观》、《开元礼》并无宗庙日祭、月祭之礼,盖以日祭、月祭,既已行于陵寝 矣。故太庙之中,每岁五飨六告而已。不然者,房玄龄、魏徵辈皆一代名臣,穷极 经史,岂不见《国语》、《礼记》有日祭、月祭之词乎?斯足以明矣。

  伏以太庙之飨,笾豆牲牢,三代之通礼,是贵诚之义也。园陵之奠,改用常馔; 秦、汉之权制,乃食味之道也。今朔望上食于太庙,岂非用常亵味而贵多品乎?且 非《礼》所谓“至敬不飨味而贵气臭”之义也。《传》称:屈到嗜芰,有疾,召其 宗老而属之曰:“祭我必以芰。”及祭,荐芰,其子违命去芰而用羊,馈笾豆脯醢, 君子是之。言事祖考之义,当以礼为重,不以其生存所嗜为献,盖明非食味也。然 则荐常馔于太庙,无乃与芰为比乎?且非三代圣王之所行也。况祭器不陈俎豆,祭 官不命三公,执事者唯宫闱令与宗正卿而已。谓之上食也,安得以为祭乎?且时享 于太庙,有司摄事,祝文曰:“孝曾孙皇帝臣某,谨遣太尉臣名,敢昭告于高祖神 尧皇帝、祖妣太穆皇后窦氏。时惟孟春,永怀罔极。谨以一元大武、柔毛刚鬣、明 粢芗萁、嘉蔬嘉荐醴齐,敬脩时享,以申追慕。”此祝辞也。前享七日质明,太尉 誓百官于尚书省曰:“某月某日时享于太庙,各扬其职。不供其事,国有常刑。” 凡陪享之官,散斋四日,致斋三日,然后可以为祭也。宗庙之礼,非敢擅议,虽有 知者,其谁敢言?故六十余年行之不废。今圣朝以弓矢既橐,礼乐为大,故下百僚, 可得详议。臣等以为《贞观》、《开元礼》并无太庙上食之文,以礼断情,罢之可 也。至若陵寝上食,采《国语》、《礼记》日祭、月祭之词,因秦、汉之制,修而 存之,以广孝道可也。如此,则经义可据,故事不遗。大礼既明,永息异论,可以 继二帝三王,而为万代法。与其渎礼越古,贵因循而惮改作,犹天地之相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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