缙弟兄奉佛,不茹荤血,缙晚年尤甚。与杜鸿渐舍财造寺无限极。妻李氏卒, 舍道政里第为寺,为之追福,奏其额曰宝应,度僧三十人住持。每节度观察使入朝, 必延至宝应寺,讽令施财,助己修缮。初,代宗喜祠祀,未甚重佛,而元载、杜鸿 渐与缙喜饭僧徒。代宗尝问以福业报应事,载等因而启奏,代宗由是奉之过当,尝 令僧百余人于宫中陈设佛像,经行念诵,谓之内道场。其饮膳之厚,穷极珍异,出 入乘厩焉,度支具廪给。每西蕃入寇,必令群僧讲诵《仁王经》,以攘虏寇。苟幸 其退,则横加锡赐。胡僧不空,官至卿监,封国公,通籍禁中,势移公卿,争权擅 威,日相凌夺。凡京畿之丰田美利,多归于寺观,吏不能制。僧之徒侣,虽有赃奸 畜乱,败戮相继,而代宗信心不易,乃诏天下官吏不得箠曳僧尼。又见缙等施财立 寺,穷极瑰丽,每对扬启沃,必以业果为证。以为国家庆祚灵长,皆福报所资,业 力已定,虽小有患难,不足道也。故禄山、思明毒乱方炽,而皆有子祸。仆固怀恩 将乱而死;西戎犯阙,未击而退。此皆非人事之明征也。帝信之愈甚。公卿大臣既 挂以业报,则人事弃而不修,故大历刑政,日以陵迟,有由然也。
五台山有金阁寺,铸铜为瓦,涂金于上,照耀山谷,计钱巨亿万。缙为宰相, 给中书符牒,令台山僧数十人分行郡县,聚徒讲说,以求货利。代宗七月望日于内 道场造盂兰盆,饰以金翠,所费百万。又设高祖已下七圣神座,备幡节、龙伞、衣 裳之制,各书尊号于幡上以识之,舁出内,陈于寺观。是日,排仪仗,百僚序立于 光顺门以俟之,幡花鼓舞,迎呼道路。岁以为常,而识者嗤其不典,其伤教之源始 于缙也。
李氏,初为左丞韦济妻,济卒,奔缙。缙嬖之,冒称为妻,实妾也。又纵弟妹 女尼等广纳财贿,贪猥之迹如市贾焉。元载得罪,缙连坐贬括州刺史,移处州刺史。 大历十四年,除太子宾客,留司东都。建中二年十二月卒,年八十二。
杨炎,字公南,凤翔人。曾祖大宝,武德初为龙门令,刘武周陷晋、绛,攻之 不降,城破被害,褒赠全节侯。祖哲,以孝行有异,旌其门闾。父播,登进士第, 隐居不仕,玄宗征为谏议大夫,弃官就养,亦以孝行祯祥,表其门闾。肃宗就加散 骑常侍,赐号玄靖先生,名在《逸人传》。
炎美须眉,风骨峻峙,文藻雄丽,汧、陇之间,号为小杨山人。释褐辟河西节 度掌书记。神乌令李大简尝因醉辱炎,至是与炎同幕,率左右反接之,铁棒挝之二 百,流血被地,几死。节度使吕崇贲爱其才,不之责。后副元帅李光弼奏为判官, 不应,征拜起居舍人,辞禄就养岐下。丁忧,庐于墓前,号泣不绝声,有紫芝白雀 之祥,又表其门闾。孝著三代,门树六阙,古未有也。服阕久之,起为司勋员外郎, 改兵部,转礼部郎中、知制诰。迁中书舍人,与常衮并掌纶诰,衮长于除书,炎善 为德音,自开元已来,言诏制之美者,时称常、杨焉。
炎乐贤下士,以汲引为己任,人士归之。尝为《李楷洛碑》,辞甚工,文士莫 不成诵之。迁吏部侍郎,修国史。元载自作相,常选擢朝士有文学才望者一人厚遇 之,将以代己。初,引礼部郎中刘单;单卒,引吏部侍郎薛邕,邕贬,又引炎。载 亲重炎,无与为比。载败,坐贬道州司马。德宗即位,议用宰相,崔祐甫荐炎有文 学器用,上亦自闻其名,拜银青光禄大夫、门下侍郎、同平章事。炎有风仪,博以 文学,早负时称,天下翕然,望为贤相。
初,国家旧制,天下财赋皆纳于左藏库,而太府四时以数闻,尚书比部覆其出 入,上下相辖,无失遗。及第五琦为度支、盐铁使,京师多豪将,求取无节,琦不 能禁,乃悉以租赋进入大盈内库,以中人主之意,天子以取给为便,故不复出。是 以天下公赋,为人君私藏,有司不得窥其多少,国用不能计其赢缩,殆二十年矣。 中官以冗名持簿书,领其事者三百人,皆奉给其间,连结根固不可动。及炎作相, 顿首于上前,论之曰:“夫财赋,邦国之大本,生人之喉命,天下理乱轻重皆由焉。 是以前代历选重臣主之,犹惧不集,往往覆败,大计一失,则天下动摇。先朝权制, 中人领其职,以五尺宦竖操邦之本,丰俭盈虚,虽大臣不得知,则无以计天下利害。 臣愚待罪宰辅,陛下至德,惟人是恤,参校蠹弊,无斯之甚。请出之以归有司,度 宫中经费一岁几何,量数奉入,不敢亏用。如此,然后可以议政。惟陛下察焉。” 诏曰:“凡财赋皆归左藏库,一用旧式,每岁于数中量进三五十万入大盈,而度支 先以其全数闻。”炎以片言移人主意,议者以为难,中外称之。
初定令式,国家有租赋庸调之法。开元中,玄宗修道德,以宽仁为理本,故不 为版籍之书,人户浸溢,堤防不禁。丁口转死,非旧名矣;田亩移换,非旧额矣; 贫富升降,非旧第矣。户部徒以空文总其故书,盖得非当时之实。旧制,人丁戍边 者,蠲其租庸,六岁免归。玄宗方事夷狄,戍者多死不返,边将怙宠而讳,不以死 申,故其贯籍之名不除。至天宝中,王鉷为户口使,方务聚敛,以丁籍且存,则丁 身焉往,是隐课而不出耳。遂案旧籍,计除六年之外,积征其家三十年租庸。天下 之人苦而无告,则租庸之法弊久矣。迨至德之后,天下兵起,始以兵役,因之饥疠, 征求运输,百役并作,人户凋耗,版图空虚。军国之用,仰给于度支、转运二使; 四方征镇,又自给于节度、都团练使。赋敛之司数四,而莫相统摄,于是纲目大坏, 朝廷不能覆诸使,诸使不能覆诸州,四方贡献,悉入内库。权臣猾吏,因缘为奸, 或公托进献,私为赃盗者动万万计。河南、山东、荆襄、剑南有重兵处,皆厚自奉 养,王赋所入无几。吏职之名,随人署置;俸给厚薄,由其增损。故科敛之名凡数 百,废者不削,重者不去,新旧仍积,不知其涯。百姓受命而供之,沥膏血,鬻亲 爱,旬输月送无休息。吏因其苛,蚕食千人。凡富人多丁者,率为官为僧,以色役 免;贫人无所入则丁存。故课免于上,而赋增于下。是以天下残瘁,荡为浮人,乡 居地著者百不四五,如是者殆三十年。
炎因奏对,恳言其弊,乃请作两税法,以一其名,曰:“凡百役之费,一钱之 敛,先度其数而赋于人,量出以制入。户无主客,以见居为簿;人无丁中,以贫富 为差。不居处而行商者,在所郡县税三十之一,度所与居者均,使无侥利。居人之 税,秋夏两征之,俗有不便者正之。其租庸杂徭悉省,而丁额不废,申报出入如旧 式。其田亩之税,率以大历十四年垦田之数为准而均征之。夏税无过六月,秋税无 过十一月。逾岁之后,有户增而税减轻,及人散而失均者,进退长吏,而以尚书度 支总统焉。”德宗善而行之,诏谕中外。而掌赋者沮其非利,言租庸之令四百余年, 旧制不可轻改。上行之不疑,天下便之。人不土断而地著,赋不加敛而增入,版籍 不造而得其虚实,贪吏不诫而奸无所取。自是轻重之权,始归于朝廷。
炎救时之弊,颇有嘉声。莅事数月,属崔祐甫疾病,多不视事,乔琳罢免,炎 遂独当国政。祐甫之所制作,炎隳之。初减薄护作元陵功优,人心始不悦。又专意 报恩复仇。道州录事参军王沼有微恩于炎,举沼为监察御史。感元载恩,专务行载 旧事以报之。初,载得罪,左仆射刘晏讯劾之,元载诛,炎亦坐贬,故深怨晏。晏 领东都、河南、江淮、山南东道转运、租庸、青苗、盐铁使,炎作相数月,欲贬晏, 先罢其使,天下钱谷皆归金部、仓部。又献议开丰州陵阳渠,发京畿人夫于西城就 役,闾里骚扰,事竟无成。
初,大历末,元载议请城原州,以遏西番入寇之冲要,事未行而载诛。及炎得 政,建中二年二月,奏请城原州,先牒泾原节度使段秀实,令为之具。秀实报曰: “凡安边却敌之长策,宜缓以计图之,无宜草草兴功也。又春事方作,请待农隙而 缉其事。”炎怒,征秀实为司农卿。以邠宁别驾李怀光居前督作,以检校司空平章 事硃泚、御史大夫平章事崔宁各统兵万人以翼后。三月,诏下泾州为具。泾军怒而 言曰:“吾曹为国西门之屏,十余年矣!始治于邠,才置农桑,地著之安;而徙于 此,置榛莽之中,手披足践,才立城垒;又投之塞外,吾何罪而置此乎!”李怀光 监朔方军,法令严峻,频杀大将。泾州裨将刘文喜因人怨怒,拒不受诏,上疏复求 段秀实为帅,否则硃泚。于是以硃泚代怀光,文喜又不奉诏。泾有劲兵二万,闭城 拒守,令其子入质吐蕃以求援。时方炎旱,人情骚动,群臣皆请赦文喜,上皆不省。 德宗减服御以给军人,城中军士当受春服,赐与如故。命硃泚、李怀光等军攻之, 乃筑垒环之。泾州别将刘海宾斩文喜首,传之阙下。苟非海宾效顺,必生边患,皆 因炎以喜怒易帅,泾帅结怨故也。原州竟不能城。
炎既构刘晏之罪贬官,司农卿庾淮与晏有隙,乃用准为荆南节度使,讽令诬晏 以忠州叛,杀之,妻子徙岭表,朝野为之侧目。李正己上表请杀晏之罪,指斥朝廷。 炎惧,乃遣腹心分往诸道:裴冀,东都、河阳、魏博;孙成,泽潞、磁邢、幽州; 卢东美,河南、淄青;李舟,山南、湖南;王定,淮西。声言宣慰,而意实说谤。 且言“晏之得罪,以昔年附会奸邪,谋立独孤妃为皇后,上自恶之,非他过也。” 或有密奏“炎遣五使往诸镇者,恐天下以杀刘晏之罪归己,推过于上耳。”乃使中 人复炎辞于正己,还报信然。自此德宗有意诛炎矣,待事而发。乃擢用卢杞为门下 侍郎、平章事,炎转中书侍郎,仍平章事。二人同事秉政,杞无文学,仪貌寝陋, 炎恶而忽之,每托疾息于他阁,多不会食,杞亦衔恨之。旧制,中书舍人分押尚书 六曹,以平奏报,开元初废其职,杞请复之,炎固以为不可。杞益怒,又密启中书 主书过,逐之。炎怒曰:“主书,吾局吏也,有过吾自治之,奈何而相侵?”
属梁崇义叛换,德宗欲以淮西节度使李希烈统诸军讨之。炎谏曰:“希烈始与 李忠臣为子,亲任无双,竟逐忠臣而取其位,背本若此,岂可信也!居常无尺寸功, 犹强不奉法,异日平贼后,恃功邀上,陛下何以驭之?”初,炎之南来,途经襄、 汉,固劝崇义入朝,崇义不能从,已怀反侧。寻又使其党李舟使驰说,崇义固而拒 命,遂图叛逆,皆炎迫而成之。至是,德宗欲假希烈兵势以讨崇义,然后别图希烈。 炎又固言不可,上不能平,乃曰:“朕业许之矣,不能食言。”遂以希烈统诸军。
会德宗尝访宰相群臣中可以大任者,卢杞荐张镒、严郢,而炎举崔昭、赵惠伯。 上以炎论议疏阔,遂罢炎相,为左仆射。后数日中谢,对于延英,及出,驰归,不 至中书,卢杞自是益怒焉。杞寻引严郢为御史大夫。初,郢为京兆尹,不附炎,炎 怒之,讽御史张著弹郢,郢罢兼御史中丞。炎又夙闻源休与郢有隙,乃拔休自流人 为京兆尹,令伺郢过。休莅官后,与郢友善,炎大怒。张光晟方谋议杀回纥酋帅, 炎乃以休为入回纥使,休几为虏所杀。郢寻坐以度田不实,改为大理卿,时人惜之。 至是,杞因群情所欲,又知郢与炎有隙,故引荐之。
炎子弘业不肖,多犯禁,受赂请托,郢按之,兼得其他过。初,炎将立家庙, 先有私第在东都,令河南尹赵惠伯货之,惠伯为炎市为官廨。时惠伯自河中尹、都 团练观察等使初受代,郢奏追捕惠伯诘案。御史以炎为宰相,抑吏货市私第,贵估 其宅,贱入其币,计以为赃。杞召大理正田晋评罪,晋曰:“宰臣于庶官,比之监 临,官市贾有羡利,计其利以乞取论罪,当夺官。”杞怒,谪晋衡州司马。更召他 吏绳之,曰:“监主自盗,罪绞。”开元中,萧嵩将于曲江南立私庙,寻以玄宗临 幸之所,恐置庙非便,乃罢之。至是,炎以其地为庙,有飞语者云:“此地有王气, 炎故取之,必有异图。”语闻,上愈怒。及台司上具狱,诏三司使同覆之。建中二 年十月,诏曰:“尚书左仆射杨炎,托以文艺,累登清贯。虽谪居荒服,而虚称犹 存。朕初临万邦,思弘大化,务擢非次,招纳时髦。拔自郡佐,登于鼎司,独委心 膂,信任无疑。而乃不思竭诚,敢为奸蠹,进邪丑正,既伪且坚,党援因依,动涉 情故。隳法败度,罔上行私,苟利其身,不顾于国。加以内无训诫,外有交通,纵 恣诈欺,以成赃贿。询其事迹,本末乖谬,蔑恩弃德,负我何深!考状议刑,罪在 难宥。但以朕于将相,义切始终,顾全大体,特有弘贷,俾从远谪,以肃具僚。可 崖州司马同正,仍驰驿发遣。”去崖州百里赐死,年五十五。
炎早有文章,亦励志节,及为中书舍人,附会元载,时议已薄之。后坐载贬官, 愤恚益甚,归而得政,睚眦必仇,险害之性附于心,唯其爱憎,不顾公道,以至于 败。惠伯亦坐炎贬费州多田尉,寻亦杀之。
黎干者,戎州人。始以善星纬数术进,待诏翰林,累官至谏议大夫。寻迁京兆 尹,以严肃为理,人颇便之,而因缘附会,与时上下。大历二年,改刑部侍郎。鱼 朝恩伏诛,坐交通出为桂州刺史、本管观察使。至江陵,丁母忧。久之,会京兆尹 缺,人颇思干。八年,复拜京兆尹、兼御史大夫。干自以得志,无心为理,贪暴益 甚,徇于财色。十三年,除兵部侍郎。性险,挟左道,结中贵,以希主恩,代宗甚 惑之。时中官刘忠翼宠任方盛,干结之素厚,尝通其奸谋。及德宗初即位,干犹以 诡道求进,密居舆中诣忠翼第。事发,诏曰:“兵部侍郎黎干,害若豺狼,特进刘 忠翼,掩义隐贼,并除名长流。”即行,市里兒童数千人噪聚,怀瓦砾投击之,捕 贼尉不能止,遂皆赐死于蓝田驿。
忠翼,宦官也,本名清潭,与董秀皆有宠于代宗。天宪在口,势回日月,贪饕 纳贿,货产巨万。大历中,德宗居东宫,干及清潭尝有奸谋动摇。及是,积前罪以 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