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唐书

列传·卷三十

更新时间:2021-03-03 06:23:46

  ○褚遂良 韩瑗 来济 上官仪

  褚遂良,散骑常侍亮之子也。太业末,随父在陇右,薛举僭号,署为通事舍人。 举败归国,授秦州都督府铠曹参军。贞观十年,自秘书郎迁起居郎。遂良博涉文史, 尤工隶书,父友欧阳询甚重之。太宗尝谓侍中魏徵曰:“虞世南死后,无人可以论 书。”徵曰:“褚遂良下笔遒劲,甚得王逸少体。”太宗即日召令侍书。太宗尝出 御府金帛购求王羲之书迹,天下争赍古书诣阙以献,当时莫能辩其真伪,遂良备论 所出,一无舛误。十五年,诏有事太山,先幸洛阳,有星孛于太微,犯郎位。遂良 言于太宗曰:“陛下拨乱反正,功超前烈,将告成东岳,天下幸甚。而行至洛阳, 彗星辄见,此或有所未允合者也。且汉武优柔数年,始行岱礼,臣愚伏愿详择。” 太宗深然之,下诏罢封禅之事。其年,迁谏议大夫,兼知起居事。太宗尝问:“卿 知起居,记录何事,大抵人君得观之否?”遂良对曰:“今之起居,古左右史,书 人君言事,且记善恶,以为鉴诫,庶几人主不为非法。不闻帝王躬自观史。”太宗 曰:“朕有不善,卿必记之耶?”遂良曰:“守道不如守官,臣职当载笔,君举必 记。”黄门侍郎刘洎曰:“设令遂良不记,天下亦记之矣。”太宗以为然。时魏王 为太宗所爱,礼秩如嫡。其年,太宗问侍臣曰:“当今国家何事最急?”中书侍郎 岑文本曰:“《传》称‘导之以德,齐之以礼’,由斯而言。礼义为急。”遂良进 曰:“当今四方仰德,谁敢为非?但太子、诸王,须有定分,陛下宜为万代法以遗 子孙。”太宗曰:“此言是也。朕年将五十,已觉衰怠。既以长子守器东宫,弟及 庶子数将五十,心常忧虑,颇在此耳。但自古嫡庶无良佐,何尝不倾败国家?公等 为朕搜访贤德,以傅储宫,爰及诸王,咸求正士。且事人岁久,即分义情深,非意 窥窬,多由此作。”于是限王府官僚不得过四考。十七年,太宗问遂良曰:“舜造 漆器,禹雕其俎,当时谏舜、禹者十余人。食器之间,苦谏何也?”遂良对曰: “雕琢害农事,纂组伤女工。首创奢淫,危亡之渐。漆器不已,必金为之;金器不 已,必玉为之。所以诤臣必谏其渐,及其满盈,无所复谏。”太宗以为然,因曰: “夫为人君,不忧万姓而事奢淫,危亡之机可反掌而待也。”时皇子年幼者多任都 督、刺史,遂良上疏曰:“昔两汉以郡国理人,除郡以外,分立诸子。割土分疆, 杂用周制。皇唐州县,祖依秦法。皇子幼年,或授刺史,陛下岂不以王之骨肉,镇 扞四方?此之造制,道高前烈。如臣愚见,有小未尽。何者?刺史郡帅,民仰以安。 得一善人,部内苏息;遇一不善,合州劳弊。是以人君爱恤百姓,常为择贤。或称 河润九里,京师蒙福;或人兴歌咏,生为立祠。汉宣帝云:‘与我共理者,惟良二 千石。’如臣愚见,陛下兒子内年齿尚幼、未堪临人者,且留京师,教以经学。一 则畏天之威,不敢犯禁;二则观见朝仪,自然成立。因此积习,自知为人。审堪临 州,然后遣出。臣谨按汉明、章、和三帝,能友爱于弟,自兹已降,取为准的。封 立诸王,虽各有国土,年尚幼小者,召留京师,训以礼法,垂以恩惠。讫三帝世, 诸王数十百人,唯二王稍恶,自余餐和染教,皆为善人。则前事已验,惟陛下详察。” 太宗深纳之。其年,太子承乾以罪废,魏王泰入侍,太宗面许立为太子。因谓侍臣 曰:“昨青雀自投我怀云:‘臣今日始得与陛下为子,更生之日也。臣唯有一子, 臣百年之后,当为陛下杀之,传国晋王。’父子之道,故当天性,我见其如此,甚 怜之。”遂良进曰:“陛下失言。伏愿审思,无令错误也。安有陛下百年之后,魏 王执权为天下之主,而能杀其爱子,传国于晋王者乎?陛下昔立承乾为太子,而复 宠爱魏王,礼数或有逾于承乾者,良由嫡庶不分,所以至此。殷鉴不远,足为龟镜。 陛下今日既立魏王,伏愿陛下别安置晋王,始得安全耳。”太宗涕泗交下曰:“我 不能。”即日召长孙无忌、房玄龄、李勣与遂良等定策,立晋王为皇太子。时频有 飞雉集于宫殿之内,太宗问群臣曰:“是何祥也?”对曰:“昔秦文公时,有童子 化为雉,雌者鸣于陈仓,雄者鸣于南阳。童子曰:得雄者王,得雌者霸。文公遂以 为宝鸡。后汉光武得雄,遂起南阳而有四海。陛下旧封秦王,故雄雉见于秦地,此 所以彰表明德也。”太宗悦曰:“立身之道,不可无学,遂良博识,深可重也。” 寻授太子宾客。

  时薛延陀遣使请婚,太宗许以女妻之,纳其财聘,既而不与。遂良上疏曰:

  臣闻信为国本,百姓所归,是以文王许枯骨而不违,仲尼宁去食而存信。延陀 曩岁乃一俟斤耳,值神兵北指,荡平沙塞,狼山、瀚海,万里萧条,陛下兵加诸外 而恩起于内,以为余寇奔波,须立酋长,玺书鼓纛,立为可汗。其怀恩光,仰天无 极,而余方戎狄,莫不闻知,以共沐和风,同餐恩信。顷者频年遣使,请婚大国, 陛下复降鸿私,许其姻媾。于是报吐蕃,告思摩,示中国,五尺童子人皆知之。于 是御幸北门,受其献食,于时百僚端笏,戎夷左衽,虔奉欢宴,皆承德音,口歌手 舞,乐以终日。百官会毕,亦各有言,咸以为陛下欲得百姓安宁,不欲边境交战, 遂不惜一女而妻可汗,预在含生,所以感德。今一朝生进退之意,有改悔之心,臣 为国家惜兹声听。君子不失色于物,不失口于人。晋文公围原,命三日粮,原不降, 命去之。谍出曰:“原将降矣。”军吏请待之,公曰:“信,国之宝也,民之庇也。 得原失信,何以庇之?”陛下虑生意表,信在言前,今者临事,忽然乖殊,所惜尤 少,所失滋多。情既不通,方生嫌隙,一方所以相畏忌,边境不得无风尘。西州、 朔方,能无劳扰?彼胡以主被欺而心怨,此士以此无信而怀惭,不可以训戎兵,不 可以励军事。伏惟陛下以圣德神功,廓清四表。自君临天下,十有七载,以仁恩而 结庶类,以信义而抚戎夷,莫不欣然,负之无力。其见在之人,皆思报厚德;其所 生胤嗣,亦望报陛下子孙。今者得一公主配之,以成陛下之信,有始有卒,其唯圣 人乎!且又龙沙以北,部落无算,中国击之,终不能尽。亦由可北败,芮芮兴,突 厥亡,延陀盛。时以古人虚外实内,怀之以德,为恶在夷不在华,失信在彼不在此。 伏惟陛下圣德无涯,威灵远震,遂平高昌,破吐浑,立延陀,灭颉利。轻刑薄赋, 庶事无壅,菽粟丰贱,祥符累臻。此则尧、舜、禹、汤不及陛下远矣。伏愿旁垂恺 悌,广兹含育,而常嗔绝域,有意远籓,非偃伯兴文之道,非止戈为武之义。臣以 庸暗,忝居左右,敢献瞽言,不胜战惧。

  时太宗欲亲征高丽,顾谓侍臣曰:“高丽莫离支贼杀其王,虐用其人。夫出师 吊伐,当乘机便,今因其弑虐,诛之甚易。”遂良对曰:“陛下兵机神算,人莫能 知。昔隋末乱离,手平寇乱。及北狄侵边,西蕃失礼,陛下欲命将击之,群臣莫不 苦谏,陛下独断进讨,卒并诛夷。海内之人,徼外之国,畏威慑伏,为此举也。今 陛下将兴师辽东,臣意荧惑。何者?陛下神武,不比前代人君。兵既渡辽,指期克 捷,万一差跌,无以威示远方,若再发忿兵,则安危难测。”太宗深然之。兵部尚 书李勣曰:“近者延陀犯边,陛下必欲追击,此时陛下取魏徵之言,遂失机会。若 如圣策,延陀无一人生还,可五十年间疆场无事。”帝曰:“诚如卿言,由魏徵误 计耳。朕不欲以一计不当而尤之,后有良算,安肯矢谋。”由是从勣之言,经画渡 辽之师。遂良以太宗锐意三韩,惧其遗悔,翌日上疏谏曰:

  臣闻有国家者譬诸身,两京等于心腹,四境方乎手足,他方绝域,若在身外。 臣近于坐下,伏奉口敕,布语臣下,云自欲伐辽。臣数夜思量,不达其理。高丽王 为陛下之所立,莫离支辄杀其主,陛下讨逆收地,斯实乘机。关东赖陛下德泽,久 无征战,但命二、三勇将,发兵四、五万,飞石轻梯,取如回掌。夫圣人有作,必 履常规,贵能克平凶乱,驾驭才杰。惟陛下弘两仪之道,扇三五之风,提厉人物, 皆思效命。昔侯君集、李靖,所谓庸夫,犹能扫万里之高昌,平千载之突厥,皆是 陛下发踪指示,声归圣明。臣旁求史籍,讫乎近代,为人之主,无自伐辽,人臣往 征,则有之矣。汉朝则荀彘、杨仆,魏代则毋丘俭、王颀;司马懿犹为人臣,慕容 真僭号之子,皆为其主长驱高丽,虏其人民,削平城垒。陛下立功同于天地,美化 包于古昔,自当超迈于百王,岂止俯同于六子?陛下昔翦平寇逆,大有爪牙,年齿 未衰,犹堪任用,匪唯陛下之所使,亦何行而不克。方今太子新立,年实幼少,自 余籓屏,陛下所知。今一旦弃金汤之全,渡辽海之外,臣忽三思,烦愁并集。大鱼 依于巨海,神龙据于川泉,此谓人君不可轻而远也。且以长辽之左,或遇霖淫,水 潦腾波,平地数尺。夫带方、玄菟,海途深渺,非万乘所宜行践。东京太原,谓之 中地,东捴可以为声势,西指足以摧延陀,其于西京,迳路非远,为其节度,以设 军谋,系莫离支颈,献皇家之庙。此实处安全之上计,社稷之根本,特乞天慈,一 垂省察。

  太宗不纳。十八年,拜黄门侍郎,参综朝政。高丽莫离支遣使贡白金,遂良言 于太宗曰:“莫离支虐弑其主,九夷所不容,陛下以之兴兵,将事吊伐,为辽山之 人报主辱之耻。古者,讨弑君之贼,不受其赂。昔宋督遗鲁君以郜鼎,桓公受之于 太庙,臧哀伯谏曰:‘君人者昭德塞违,今灭德立违,而置其赂器于太庙,百官象 之,其又何诛焉?武王克商,迁九鼎于洛邑,义士犹或非之,而况将昭违乱之赂器, 置诸太庙,其若之何?’夫《春秋》之书,百王取法,若受不臣之筐篚,纳弑逆之 朝贡,不以为愆,何所致伐?臣谓莫离支所献,自不得受。”太宗纳焉,以其使属 吏。

  太宗既灭高昌,每岁调发千余人防遏其地,遂良上疏曰:

  臣闻古者哲后,必先事华夏而后夷狄,务广德化,不事遐荒。是以周宣薄伐, 至境而止;始皇远塞,中国分离。汉武负文、景之聚财,玩士马之余力,始通西域, 初置校尉。军旅连出,将三十年。复得天马于宛城,采蒲萄于安息。而海内虚竭, 生人失所,租及六畜,算至舟车,因之凶年,盗贼并起,搜粟都尉桑弘羊复希主意, 遣士卒远田轮台,筑城以威西域。帝翻然追悔,情发于中,弃轮台之野,下哀痛之 诏,人神感悦,海内乃康。向使武帝复用弘羊之言,天下生灵皆尽之矣。是以光武 中兴,不逾葱岭,孝章即位,都护来归。

  陛下诛灭高昌,威加西域,收其鲸鲵,以为州县。然则王师初发之岁,河西供 役之年,飞刍挽粟,十室九空,数郡萧然,五年不复。陛下岁遣千余人远事屯戍, 终年离别,万里思归。去者资装,自须营办,既卖菽粟,倾其机杼。经途死亡,复 在其外,兼遣罪人,增其防遏。彼罪人者,生于贩肆,终朝惰业,犯禁违公。止能 扰于边城,实无益于行阵。所遣之内,复有逃亡,官司捕捉,为国生事。高昌途路, 沙碛千里,冬风冰冽,夏风如焚。行人去来,遇之多死。《易》云:“安不忘危, 理不忘乱。”设令张掖尘飞,酒泉烽举,陛下岂能得高昌一人菽粟而及事乎?终须 发陇右诸州,星驰电击。由斯而言,此河西者方于心腹,彼高昌者他人手足,岂得 糜费中华,以事无用?《书》曰:“不作无益害有益。”其此之谓乎!

  陛下道映先天,威行无外,平颉利于沙塞,灭吐浑于西海。突厥余落,为立可 汗;吐浑遗氓,更树君长。复立高昌,非无前例,此所谓有罪而诛之,既伏而立之。 四海百蛮,谁不闻见,蠕动怀生,畏威慕德。宜择高昌可立者立之,征给首领,遣 还本国,负戴洪恩,长为籓翰。中国不扰,既富且宁,传之子孙,以贻永世。

  二十年,太宗于寝殿侧别置一院,令太子居,绝不令往东宫。遂良复上疏谏曰:

  臣闻周世问安,三至必退,汉储视膳,五日乃来。前贤作法,规模弘远。礼曰: “男子十年出就外傅,出宿于外,学书计也。然则古之达者,岂无慈心?减兹私爱, 欲使成立。凡人尚犹如此,况君之世子乎?自当春诵夏弦,亲近师傅,体人间之庶 事,适君臣之大道,使翘足延首,皆聆善声。若献岁之有阳春,玄天之有日月,弘 此懿德,乃作元良。伏惟陛下道育三才,功包九有,亲树太子,莫不欣欣。既云废 昏立明,须称天下瞻望,而教成之道,实深乖阙。不离膝下,常居宫内,保傅之说 无暢,经籍之谈蔑如。且朋友不可以深交,深交必有怨;父子不可以滞爱,滞爱或 生愆。伏愿远览殷、周,近遵汉、魏,不可顿革,事须阶渐。尝计旬日,半遣还宫, 专学艺以润身,布芳声于天下,则微臣虽死,犹曰生年。

  太宗从之。

  遂良前后谏奏及陈便宜书数十上,多见采纳,其年,加银青光禄大夫。二十一 年,以本官检校大理卿,寻丁父忧解。明年,起复旧职,俄拜中书令。

  二十三年,太宗寝疾,召遂良及长孙无忌入卧内,谓之曰:“卿等忠烈,简在 朕心。昔汉武寄霍光,刘备托葛亮,朕之后事,一以委卿。太子仁孝,卿之所悉, 必须尽诚辅佐,永保宗社。”又顾谓太子曰:“无忌、遂良在,国家之事,汝无忧 矣。”仍命遂良草诏。高宗即位,赐爵河南县公。永徽元年,进封郡公。寻坐事出 为同州刺史。三年,征拜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监修国史,加光禄大夫。其 月,又兼太子宾客。四年,代张行成为尚书右仆射,依旧知政事。

  六年,高宗将废皇后王氏,立昭仪武氏为皇后,召太尉长孙无忌、司空李勣、 尚书左仆射于志宁及遂良以筹其事。将入,遂良谓无忌等曰:“上意欲废中宫,必 议其事,遂良今欲陈谏,众意如何?”无忌曰:“明公必须极言,无忌请继焉。” 及入,高宗难于发言,再三顾谓无忌曰:“莫大之罪,绝嗣为甚。皇后无胤息,昭 仪有子,今欲立为皇后,公等以为何如?”遂良曰:“皇后出自名家,先朝所娶, 伏事先帝,无愆妇德。先帝不豫,执陛下手以语臣曰:‘我好兒好妇,今将付卿。’ 陛下亲承德音,言犹在耳。皇后自此未闻有愆,恐不可废。臣今不敢曲从,上违先 帝之命,特愿再三思审。愚臣上忤圣颜,罪合万死,但愿不负先朝厚恩,何顾性命?” 遂良致笏于殿陛,曰:“还陛下此笏。”仍解巾叩头流血。帝大怒,令引出。长孙 无忌曰:“遂良受先朝顾命,有罪不加刑。”翌日,帝谓李勣曰:“册立武昭仪之 事,遂良固执不从。遂良既是受顾命大臣,事若不可,当且止也。”勣对曰:“此 乃陛下家事,不合问外人。”帝乃立昭仪为皇后,左迁遂良潭州都督。显庆二年, 转桂州都督。未几,又贬为爱州刺史。明年,卒官,年六十三。

  遂良卒后二岁余,许敬宗、李义府奏言长孙无忌所构逆谋,并遂良扇动,乃追 削官爵,子孙配流爱州。弘道元年二月,高宗遗诏放还本郡。神龙元年,则天遗制 复遂良及韩瑗爵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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