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前所谓“吏道多端,本乎选用失当”者,繇国家取人不尽其材、任人不明其 要故也。今陛下之用人也,求其声而不求其实,故人之趋进也,务其末而不务其本。 臣愿核考课之实,定迁序之制,则多端之吏息矣。
臣前所谓“豪猾逾检,繇中外之法殊”者,以其官禁不一也。臣谨按《春秋》, 齐桓公盟诸侯不日,而葵丘之盟特以日者,美其能宣明天子之禁,率奉王官之法, 故《春秋》备而书之。然则官者,五帝、三王之所建也;法者,高祖、太宗之所制 也。法宜画一,官宜正名。今又分外官、中官之员,立南司、北司之局,或犯禁于 南则亡命于北,或正刑于外则破律于中,法出多门,人无所措,繇兵农势异,而中 外法殊也。臣闻古者因井田以制军赋,间农事以脩武备,提封约卒乘之数,命将在 公卿之列,故兵农一致,而文武同方,以保乂邦家,式遏乱略。太宗置府兵台省军 卫,文武参掌,闲岁则橐弓力穑,有事则释耒荷戈,所以脩复古制,不废旧物。今 则不然。夏官不知兵籍,止于奉朝请;六军不主武事,止于养阶勋。军容合中官之 政,戎律附内臣之职。首一戴武弁,疾文吏如仇雠;足一蹈军门,视农夫如草芥。 谋不足以翦除奸凶,而诈足以抑扬威福;勇不足以镇卫社稷,而暴足以侵害闾里。 羁绁籓臣,干陵宰辅,隳裂王度,汩乱朝经。张武夫之威,上以制君父;假天子之 命,下以御英豪。有藏奸观衅之心,无伏节死难之谊。岂先王经文纬武之旨邪!臣 愿陛下贯文武之道,均兵农之功,正贵贱之名,一中外之法,还军卫之职,脩省署 之官;近崇贞观之风,远复成周之制:自邦畿以刑下国,始天子而达诸侯,可以制 猾奸之强,无逾检之患矣。
臣前所谓“生徒惰业,繇学校之官废”者,盖国家贵其禄,贱其能,先其事, 后其行,故庶官乏通经之学,诸生无脩业之心矣。
臣前所谓“列郡干禁,繇授任非人”者,臣以为刺史之任,治乱之根本系焉, 朝廷之法制在焉,权可以御豪强,恩可以惠孤寡,强可以御奸寇,政可以移风俗。 其将校曾更战阵,及功臣子弟,请随宜酬赏。苟无治人之术者,不当任此官,即绝 干禁之患矣。
臣前所谓“百工淫巧,繇制度不立”者,臣请以官位禄秩制其器用车服,禁以 金银珠玉,锦绣雕镂。不蓄于私室,则无荡心之巧矣。
臣前所谓“辨校叶”者,繇考言以询行也;臣前所谓“形于耻格”者,繇道德 而齐礼也;臣前所谓“念生寡而食众,可罢斥惰游”者,已备于前矣。臣前所谓 “令烦而治鲜,要察其行否”者,臣闻号令者,治国之具也。君审而出之,臣奉而 行之,或亏益止留,罪在不赦。今陛下令烦而治鲜,得非持之者有所蔽欺乎?
臣前谓“博延群彦,愿陛下必纳其言;造廷待问,则小臣其敢爱死”者。昔晁 错为汉削诸侯,非不知祸之将至,忠臣之心,壮夫之节,苟利社稷,死无悔焉。臣 非不知言发而祸应,计行而身僇,盖痛社稷之危,哀生人之悔,岂忍姑息时忌,窃 陛下一命之宠哉?昔龙逄死而启商,比干死而启周,韩非死而启汉,陈蕃死而启魏。 今臣之来也,有司或不敢荐臣之言,陛下又无以察臣之心,退必戮于权臣之手,臣 幸得从四子游于地下,固臣之愿也。所不知杀臣者,臣死之后,将孰为启之哉!
至如人主之阙,政教之疵,前日之弊,臣既言之矣。若乃流下土之惠、脩近古 之治而致和平者,在陛下行之而已。然上之所陈者,实以臣亲承圣问,敢不条对。 虽臣之愚,以为未极教化之大端、皇王之要道。伏惟陛下事天地以教人恭,奉宗庙 以教人孝,养高年以教人悌长,字百姓以教人慈幼,调元气以煦育,扇大和以仁寿, 可以消摇无为,垂拱成化。至若念陶钧之道,在择宰相以任之,使权造化之柄;念 保定之功,在择将帅以任之,使脩阃外之寄;念百度之求正,在择庶官面任之,使 颛职业之守;念百姓之怨痛,在择良吏以任之,使明惠养之术。自然言足以为天下 教,动足以为天下法,仁足以劝善,义足以禁非,又何必宵衣旰食,劳神惕虑,然 后致治哉!
是时,第策官左散骑常侍冯宿、太常少卿贾餗、库部郎中庞严见蕡对嗟伏,以 为过古晁、董,而畏中官眦睚,不敢取。士人读其辞,至感概流涕者。谏官御史交 章论其直。
于时,被选者二十有三人,所言皆冗龊常务,类得优调。河南府参军事李郃曰: “蕡逐我留,吾颜其厚邪!”乃上疏曰:“陛下御正殿求直言,使人得自奋。臣才 志懦劣,不能质今古是非,使陛下闻未闻之言,行未行之事,忽忽内思,愧羞神明。 今蕡所对,敢空臆尽言,至皇王之成败,陛下所防闲,时政之安危,不私所料,又 引《春秋》为据,汉、魏以来,无与蕡比。有司以言涉讦忤,不敢闻。自诏书下, 万口籍籍,叹其诚鲠,至于垂泣,谓蕡指切左右,畏近臣衔怒,变兴非常,朝野惴 息,诚恐忠良道穷,纲纪遂绝,季汉之乱,复兴于今。以陛下仁圣,近臣故无害忠 良之谋;以宗庙威严,近臣故无速败亡之祸。指事取验,何惧直言?且陛下以直言 召天下士,蕡以直言副陛下所问,虽讦必容,虽过当奖,书于史策,千古光明。使 万有一蕡不幸死,天下必曰陛下阴杀谠直,结雠海内,忠义之士,皆惮诛夷,人心 一摇,无以自解。况臣所对,不及蕡远甚,内怀愧耻,自谓贤良,奈人言何!乞回 臣所授,以旌蕡直。臣逃苟且之惭,朝有公正之路,陛下免天下之疑,顾不美哉!” 帝不纳。郃字子玄,后历贺州刺史。
蕡对后七年,有甘露之难。令狐楚、牛僧孺节度山南东西道,皆表蕡幕府,授 秘书郎,以师礼礼之。而宦人深嫉蕡,诬以罪,贬柳州司户参军,卒。
始,帝恭俭求治,志除凶人,然懦而不睿,臣下畏祸不敢言,故蕡对极陈晋襄 公杀阳处父以戒帝,又引阍弑吴子,阴赞帝决。帝后与宋申锡谋诛守澄不克,守澄 废帝弟漳王而斥申锡,帝依违其间,不敢主也。贾餗与王涯、李训、舒元舆位宰相, 以谋败,皆为中官夷其宗,而宦者益横,帝以忧崩。
及昭宗诛韩全诲等,左拾遗罗衮上言:“蕡当太和时,宦官始炽,因直言策请 夺爵土,复扫除之役,遂罹谴逐,身死异土,六十余年,正人义夫切齿饮泣。比陛 下幽东内,幸西州,王室几丧。使蕡策早用,则杜渐防萌,逆节可消,宁殷忧多难, 远及圣世耶!今天地反正,枉魄愤胔,有望于陛下。”帝感悟,赠蕡左谏议大夫, 访子孙授以官云。
赞曰:汉武帝三策董仲舒,仲舒所对,陈天人大概,缓而不切也。蕡与诸儒偕 进,独讥切宦官,然亦太疏直矣。戒帝漏言,而身诵语于廷,何邪?其后宋申锡以 谋泄贬,李训以计不臧死,宦者遂强,可不戒哉!意蕡之贤,当先以忠结上,后为 帝谋天下所以安危者,庶其纾患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