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郑二王贾舒
李训,字子垂,始名仲言,字子训,故宰相揆族孙。质状魁梧,敏于辩论,多 大言,自标置。擢进士第,补太学助教,辟河阳节度府。从父逢吉为宰相,以仲言 阴险善谋事,厚昵之。坐武昭狱,流象州。文宗嗣位,更赦还,以母丧居东都。郑 注佐昭义府,仲言慨然曰:“当世操权力者皆龊龊,吾闻注好士,有中助,可与共 事。”因往见注,相得甚欢。时逢吉方留守,怏怏不乐,思复用,知与注善,付金 币百万,使西至京师厚结注。注喜,介之谒王守澄。守澄善遇之,即以注术、仲言 经义并荐于帝。
仲言持诡辩,激卬可听,善钩揣人主意,又以身儒者,海内望族,既见识擢, 志望不浅。始,宋申锡谋诛守澄不克,死。宦尹益横,帝愈愤耻。而宪祖之弑,罪 人未得,虽外假借,内不堪,欲夷绝其类,顾在位臣持禄取容,无仗节死难者。注 阴知帝指,屡建密计,引仲言叶力。帝外托讲劝,又皆以守澄进,故与之谋则其党 不疑。仲言尚缞粗,帝使衣戎服,号“王山人”,与注出入禁中。服除,起为四门 助教,赐绯袍、银鱼,时太和八年也。其十月,迁《周易》博士,兼翰林侍讲学士。 入院,诏法曲弟子二十人侑宴,示优宠。于是给事中郑肃、韩佽、谏议大夫李珝、 郭承嘏、中书舍人高元裕、权璩等共劾仲言憸人,天下共知,不宜在左右。帝不听。 仲言数进讲,至阉寺,必感愤申重,以激帝心。帝见其言纵横,谓果可任,遂不疑, 而待遇莫与比,因改名训。帝犹虑宦人猜忌,乃疏《易》五义示群臣,有能异训意 者赏,欲天下知以师臣待训。
明年秋七月,进翰林学士、兵部郎中,知制诰,居中倚重,实行宰相事。宦人 陈弘志时监襄阳军,训启帝召还,至青泥驿,遣使者杖杀之。复以计白罢守澄观军 容使,赐鸩死。又逐西川监军杨承和、淮南韦元素、河东王践言于岭外,已行,皆 赐死。而崔潭峻前物故,诏剖棺鞭尸。元和逆党几尽。
训本挟奇进,及大权在己,锐意去恶,故与帝言天下事,无不如所欲。与注相 朋比,务报恩复仇,素忌李德裕、宗闵之宠,乃因杨虞卿狱,指为党人,尝所恶者, 悉陷党中,迁贬无阕日,班列几空,中外震畏。帝为下诏开谕,群情稍安。不逾月, 以礼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赐金紫服,仍诏三日一至翰林,以终《易》义。
训起流人,一岁至宰相,谓遭时,其志可行。欲先诛宦竖,乃复河、湟,攘夷 狄,归河朔诸镇。意果而谋浅,天子以为然。俄赐第胜业里,赏赉旁午。每进见, 它宰相备位,天子倾意,宦官卫兵皆忄習惮迎拜。天下险怪士徼取富贵,皆凭以为 资。训时时进贤才伟望,以悦士心,人皆惑之。尝建言天下浮屠避傜赋,耗国衣食, 请行业不如令者还为民。既执政,自白罢,因以市恩。
始,注先显,训藉以进,及势相埒,赖宠争功,不两立。然方事未集,乃出注 使镇凤翔,外为助援,内实猜克,待逞,且杀之。擢所厚善分总兵柄,于是王璠为 太原节度使,郭行余为邠宁节度使,罗立言权京兆尹,韩约金吾将军,李孝本权御 史中丞。阴许璠、行余多募士及金吾台府卒,劫以为用。
十一月壬戌,帝御紫宸殿,约奏甘露降金吾左仗树,群臣贺。训、元舆奏言: “甘露近在禁中,陛下宜亲往以承天祉。”许之。即辇如含元殿,诏宰相群臣往视。 还,训奏言:“非甘露。”帝曰:“岂约妄邪?”顾中尉仇士良、鱼志弘等验之, 训因欲闭止诸宦人,使无逸者。时璠、行余皆辞赴镇,兵列丹凤门外,彀而待,训 传呼曰:“两镇军入受诏旨!”闻者趋入,邠宁军不至,璠惧,弗能前,独行余拜 殿下。宦人至仗所,约流汗不能举首,士良等怪之曰:“将军何为尔?”会风动庑 幕,见执兵者,士良等惊,走出。阍者将阖扉,为宦侍叱争,不及闭。训急连呼金 吾兵曰:“卫乘舆者,人赐钱百千!”于是有随训入者。宦人曰:“急矣,上当还 内!”即扶辇决罘罳下殿趋,训攀辇曰:“陛下不可去!”士良曰:“李训反!” 帝曰:“训不反。”士良手搏训而踬,训压之,将引刀靴中,救至,士良免。立言、 孝本领众四百东西来,上殿与金吾士纵击,宦官死者数十人。训持辇愈急,至宣政 门,宦人郗志荣揕训,仆之,辇入东上阁,即闭,宫中呼万岁。元舆虽知谋,不以 告涯,曰:“上将开延英邪?”而群臣见宰相问故。会士良遣神策副使刘泰伦、陈 君奕等率卫士五百挺兵出,所值辄杀。涯等惶遽易服步出。杀诸司史六七百人,复 分兵屯诸宫门,捕训党千余人,斩四方馆,流血成渠。宦竖知训事连天子,相与怨 啧,帝惧,伪不语,故宦人得肆志杀戮。俄而元舆、涯皆为兵所执。涯实不知谋, 士良榜笞急,乃自署反状。诏出卫骑千余,驰咸阳、奉天捕亡者,大索都城,分掩 涯、训等第,兵遂大掠,入黎埴、罗让、浑钅岁、胡证等家及贾耽庙,赀产一空。 两省印、簿书辄持去,秘馆图籍,荡然无余者。
明日,召群臣朝,至建福门,从者不得入,光范门尚闭,列兵谁何,乃繇金吾 右仗至宣政衙,兵皆露持。是时无宰相、御史中丞,久之,阁门使马元贽启宣政扉 传诏,张仲方可京兆尹,而吏皆前死,群臣不能班。帝初未知涯等被系,犹迟其不 朝,既而士良白涯与训谋逆,将立郑注。遽召仆射令狐楚、郑覃、兵部尚书王源中、 吏部侍郎李虞仲等至,帝对悲愤,因付涯讯牒曰:“果涯书邪?”楚曰:“然!涯 诚有谋,罪应死。”
是日,京师兵剽劫未止,民乘乱,往往复私怨,相戕击,人死甚众。帝遣杨镇、 靳遂良等屯兵大衢,鼓而儆之,兵乃止。帝逼宦官,于是下诏暴训、涯等罪。孝本 易绿夸,犹金带,以帽障面,奔郑注,至咸阳,追骑及之。餗匿民间,羸服乘驴 自归。璠聚河东兵环第自卫,弘志使偏将攻之,呼曰:“王涯等得罪,起尚书为相。” 璠喜,启关纳之。既行,知见绐,泣曰:“李训累我。”俄行余、立言皆得。自涯 十余族并奴婢悉系左右军。璠见涯,恚曰:“公何见引?”涯曰:“君昔漏宋丞相 谋于守澄,今焉逃死?”
训既败,被绿衣,诡言黜官,走终南山,依浮屠宗密。宗密欲匿之,其徒不可, 乃奔凤翔,为盩厔将所执,械而东。训恐为宦人酷辱,祈监者曰:“得我者有赏, 不如持首去。”乃斩之,传其首,余党悉禽。
后一日,两神策兵将涯等赴郊庙,过两市,皆腰斩枭首以徇。餗临刑愤叱,独 元舆曰:“晁错、张华尚不免,岂特吾属哉?”约最后捕得,责以反状,不服,斩 之。杀训弟仲褒、元皋。始,元皋以属疏自解,得去,士良讯奴,言事前一昔宿训 第,遣人追斩之。训死,士良捕宗密,将杀之,怡然曰:“与训游久,浮屠法遇困 则救,死固其分。”乃释之。是时暴尸旁午,有诏弃都外,男女孩婴相杂厕。淹旬, 许京兆府瘗敛,作二大冢,葬道左右。
它日,帝颇思训,数为李石、郑覃称其才。而宦竖益炽,帝末以制,居常忽忽 不怿,每游燕,虽倡乐杂沓,未尝欢,颜惨不展,往往瞋目独语,或裴回眺望,赋 诗以见情,自是感疢,至弃天下云。
郑注,绛州翼城人。世微贱,以方伎游江湖间。元和末,至襄阳,依节度使李 愬。为愬煮黄金饵之,浸亲遇,署衙推,从至徐州,稍参处军政。注多艺,诡谲阴 狡,亿探人廋隐,辄中所欲。为愬筹事,未尝不用,挟邪市权,举军患之。监军王 守澄白愬,愬曰:“然彼奇士也,将军试与语。”守澄始拒不纳,既坐,机辩横生, 钩得其意,守澄大惊,引至后堂,语终夕,恨相见晚。谢愬曰:“诚如公言。”即 署巡官。
守澄入总枢密,与俱至京师,厚加赡恤,日夜为守澄计议,因阴通赂遗。初士 纤巧者附离,后要官贵人亦趋往。既陷宋申锡,搢绅侧目。金吾将孟文亮镇邠宁, 取为司马,不肯行,御史中丞宇文鼎劾奏,乃上道,过奉天辄还。御史复言注奸状, 请付有司治罪。始,王涯用注力再辅政,又惮守澄,遏其奏。更擢通王府司马、右 神策判官,士议讠雚骇。刘从谏恶其人,欲因斥去之,即表副昭义节度。至府不旬 月,文宗暴眩,守澄复荐注,即日召入,对浴堂门,赐赉至渥。是夜,彗出东方, 长三尺,芒耀怒急。俄进太仆卿,兼御史大夫。
注资贪沓,既藉权宠,专鬻官射利,赀积钜万,不知止。起第善和里,通永巷, 飞庑复壁,聚京师轻薄子、方镇将吏,以煽声焰。间入神策,与守澄语必终日,或 夜艾乃罢。险人躁夫有所干谢,日走门。李训既附注进,于是两人权震天下矣。寻 擢工部尚书、翰林侍讲学士,时训已在禁中,日日议论帝前,相倡和,谋鉏翦中官, 自谓功在晷刻,帝惑之。乘是进退士大夫,挠骫朝法,贤不肖淆乱,以为弛张当然。 众策其必乱。
帝问富人术,以榷茶对。其法欲置茶官,籍民圃而给其直,工自撷暴,则利悉 之官。帝始诏王涯为榷茶使。又言秦、雍灾,当兴役厌之。帝尝咏杜甫《曲江辞》, 有“宫殿千门”语,意天宝时环江有观榭宫室,闻注言,即诏两神策治曲江、昆明, 作紫云楼、采霞亭,诏公卿得列舍堤上。
注本姓鱼,冒为郑,故当时号“鱼郑”。及用事,人廋谓曰“水族”。貌寝陋, 不能远视,常衣粗裘,外示质素。始,李愬病痿,注治之有状,守澄神其术,故中 人皆昵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