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帝将有事太山,至洛阳,星孛太微,犯郎位。遂良谏曰:“陛下拨乱 反正,功超古初,方告成岱宗,而彗辄见,此天意有所未合。昔汉武帝行岱礼,优 柔者数年,臣愚愿加详虑。”帝寤,诏罢封禅。
迁谏议大夫,兼知起居事。帝曰:“卿记起居,大抵人君得观之否?”对曰: “今之起居,古左右史也,善恶必记,戒人主不为非法,未闻天子自观史也。”帝 曰:“朕有不善,卿必记邪?”对曰:“守道不如守官,臣职载笔,君举必书。” 刘洎曰:“使遂良不记,天下之人亦记之矣。”帝曰:“朕行有三:一,监前代成 败,以为元龟,二,进善人,共成政道;三,斥远群小,有受谗言。朕能守而勿失, 亦欲史氏不能书吾恶也。”
是时,魏王泰礼秩如嫡,群臣未敢谏。帝从容访左右曰:“方今何事尤急?” 岑文本泛言礼义为急,帝以不切,未领可。遂良曰:“今四方仰德,谁弗率者?唯 太子、诸王宜有定分。”帝曰:“有是哉!朕年五十,日以衰怠,虽长子守器,而 弟、支子尚五十人,心常念焉。自古宗姓无良,则倾败相仍,公等为我简贤者保傅 之。夫事人久,情媚熟,则非意自生,其令王府官不得过四考,著为令。”帝尝怪: “舜造漆器,禹雕其俎,谏者十余不止,小物何必尔邪?”遂良曰:“雕琢害力农, 纂绣伤女工,奢靡之始,危亡之渐也。漆器不止,必金为之,金又不止,必玉为之, 故谏者救其源,不使得开。及夫横流,则无复事矣。”帝咨美之。
于时皇子虽幼,皆外任都督、刺史,遂良谏曰:“昔二汉以郡国参治,杂用周 制。今州县率仿秦法,而皇子孺年并任刺史,陛下诚以至亲扞四方。虽然,刺史, 民之师帅也,得人则下安措,失人则家劳攰。故汉宣帝曰:‘与我共治,惟良二千 石乎。’臣谓皇子未冠者,可且留京师,教以经学,畏仰天威,不敢犯禁,养成德 器,审堪临州,然后敦遣。昔东汉明、章诸帝,友爱子弟,虽各有国,幼者率留京 师,训饬以礼。讫其世,诸王数十百,惟二人以恶败,自余餐和染教,皆为善良。 此前事已验,惟陛下省察。”帝嘉纳。
太子承乾废,魏王泰间侍,帝许立为嗣,因谓大臣曰:“泰昨自投我怀中云: ‘臣今日始得为陛下子,更生之日也。臣惟有一子,百年后,当杀之,传国晋王。’ 朕甚怜之。”遂良曰:“陛下失言。安有为天下主而杀其爱子,授国晋王乎?陛下 昔以承乾为嗣,复宠爱泰,嫡庶不明,纷纷至今。若必立泰,非别置晋王不可。” 帝泣曰:“我不能。”即诏长孙无忌、房玄龄、李勣与遂良等定策立晋王为皇太子。
时飞雉数集宫中,帝问:“是何祥也?”遂良曰:“昔秦文公时,有侲子化为 雉,雌鸣陈仓,雄鸣南阳。侲子曰:‘得雄者王,得雌者霸。’文公遂雄诸侯,始 为宝鸡祠。汉光武得其雄,起南阳,有四海。陛下本封秦,故雄雌并见,以告明德。” 帝悦,曰:“人之立身,不可以无学。遂良所谓多识君子哉!”俄授太子宾客。
薛延陀请婚,帝己纳其聘,复绝之。遂良曰:“信为万事本,百姓所归。故文 王许枯骨而不违,仲尼去食存信,贵之也。延陀,曩一俟斤耳。因天兵北讨,荡平 沙塞,威加诸外,而恩结于内,以为余寇不可以无酋长,故玺书鼓纛,立为可汗。 负抱之恩,与天无极。数遣使请婚于朝,陛下既开许,为御北门受献食。今一朝自 为进退,所惜少,所失多,亏信夷狄,方生嫌恨,殆不可以训戎兵、励军事也。且 龙沙以北,部落牛毛,中国击之不能尽,亦犹可北败,芮芮兴,突厥亡,延陀盛。 是以古人虚外实内,怀之以德。使为恶,在夷不在华;失信,在彼不在此也。惟陛 下裁幸。”不纳。
帝欲自讨辽东,遂良固劝无行:“一不胜,师必再兴;再兴,为忿兵。兵忿者, 胜负不可必。”帝然可。会李勣诋其计,帝意遂决东。遂良惧,上言:“臣请譬诸 身。两京,腹心也;四境,手足也;殊裔绝域,殆非支体所属。高丽王陛下所立, 莫离支杀之。讨其逆,夷其地,固不可失,但遣一二慎将,付锐兵十万,翔■云輣, 唾手可取。昔侯君集、李靖皆庸人尔,犹能撅高昌,缨突厥,陛下止发踪指示,得 归功圣明。前日从陛下平天下,虓士爪臣,气力未衰,可驱策,惟陛下所使。臣闻 涉辽而左,或水潦,平地淖三尺,带方、玄菟,海壤荒漫,决非万乘六师所宜行。” 是时,帝锐意荡平,不见省。进黄门侍郎,参综朝政。莫离支遣使贡金,遂良曰: “古者讨杀君之罪,不受其赂。鲁纳郜鼎太庙,《春秋》讥之。今莫离支所贡不臣 之篚,不容受。”诏可,以其使属吏。
帝既平高昌,岁调兵千人往屯,遂良诵诤不可,帝志取西域,寘其言不用。西 突厥寇西州,帝曰:“往魏征、褚遂良劝我立麹文泰子弟,不用其计,乃今悔之。” 帝于寝宫侧别置院居太子,遂良谏,以为“朋友深交者易怨,父子滞爱者多愆。宜 许太子间还东宫,近师傅,专学艺,以广懿德。”帝从其言。会父丧免,起复,拜 中书令。
帝寝疾,召遂良、长孙无忌曰:“叹武帝寄霍光,刘备托诸葛亮,朕今委卿矣。 太子仁孝,其尽诚辅之。”谓太子曰:“无忌、遂良在,而毋忧。”因命遂良草诏。 高宗即位,封河南县公,进郡公。坐事出为同州刺史。再岁,召拜吏部尚书、同中 书门下三品,监修国史,兼太子宾客。进拜尚书右仆射。
帝将立武昭仪,召长孙无忌、李勣、于志宁及遂良人。或谓无忌当先谏,遂良 曰:“太尉,国元舅,有不如意,使上有弃亲之讥。”又谓勣上所重,当进,曰: “不可。司空,国元勋,有不如意,使上有斥功臣之嫌。”曰:“吾奉遗诏,若不 尽愚,无以下见先帝。”既入,帝曰:“罪莫大于绝嗣,皇后无子,今欲立昭仪, 谓何?”遂良曰:“皇后本名家,奉事先帝。先帝疾,执陛下手语臣曰:‘我儿与 妇今付卿!”且德音在陛下耳,可遽忘之?皇后无它过,不可废。”帝不悦。翌日, 复言,对曰:“陛下必欲改立后者,请更择贵姓。昭仪昔事先帝,身接帷第,今立 之,奈天下耳目何?”帝羞默。遂良因致笏殿阶,叩头流血,曰:“还陛下此笏, 丐归田里。”帝大怒,命引出。武氏从幄后呼曰:“何不扑杀此獠?”无忌曰: “遂良受顾命,有罪不加刑。”会李勣议异,武氏立,乃左迁遂良潭州都督。
显庆二年,徙桂州,未几,贬爱州刺史。遂良内忧祸,恐死不能自明,乃上表 曰:“往者承乾废,岑文本、刘洎奏东宫不可少旷,宜遣濮王居之,臣引义固争。 明日仗入,先帝留无忌、玄龄、勣及臣定策立陛下。当受遗诏。独臣与无忌二人在, 陛下方草土号恸,臣即奏请即位大行柩前。当时陛下手抱臣颈,臣及无忌请即还京, 发哀大告,内外宁谧。臣力小任重,动贻伊戚,蝼螘余齿,乞陛下哀怜。”帝昏懦, 牵于武后,讫不省。岁余,卒,年六十三。
后二岁,许敬宗、李义府奏长孙无忌逆谋皆遂良驱煽,乃削官爵。二子彦甫、 彦冲流爱州,杀之。帝遣诏听其家北还。神龙中,复官爵。德宗追赠太尉。文宗时, 诏以遂良五世孙虔为临汝尉。安南观察使高骈表遂良客窆爱州,二男一孙祔。咸通 九年,诏访其后护丧归葬阳翟云。
遂良曾孙璆,字伯玉,擢进士第,累拜监察御史里行。先天中,突厥围北庭, 诏璆持节监总督诸将,破之。迁侍御史,拜礼部员外郎。而气象凝挺,不减在台时。
韩瑗,字伯玉,京兆三原人。父仲良,武德初,与定律令,建言:“周律,其 属三千,秦、汉后约为五百。依古则繁,请崇宽简,以示惟新。”于是采《开皇律》 宜于时者定之。终刑部尚书、秦州都督府长史、颍川县公。
瑗少负节行。博学,晓吏事。贞观中,以兵部侍郎袭爵。永徽三年,迁黄门侍 郎。俄同中书门下三品,监修国史。进侍中,兼太子宾客。王后之废,瑗雪泣言曰: “皇后乃陛下在籓时先帝所娶,今无罪辄废,非社稷计。”不纳。明日复谏曰: “王者立后,配天地,象日月。匹夫匹妇尚知相择,况天子乎?《诗》云:‘赫赫 宗周,褒姒灭之。’臣读至此,常辍卷太息,不图本朝亲见此祸。宗庙其不血食乎!” 帝大怒,诏引出。褚遂良贬潭州都督,明年瑗上言:“遂良受先帝顾托,一德无二, 向日论事,至诚恳切,讵肯令陛下后尧、舜而尘史册哉?遭厚谤丑言,损陛下之明, 折志士之锐。况被迁以来,再离寒暑,其责塞矣。愿宽无辜,以顺众心。”帝曰: “遂良之情,朕知之矣。其孛戾好犯上,朕责之,讵有过邪?”瑗曰:“遂良,社 稷臣。苍蝇点白,傅致有罪。昔微子既去,殷以亡;张华不死,晋不及乱。陛下富 有四海,安于清泰,忽驱逐旧臣,遂不省察乎?”帝愈不听。瑗忧愤,自表归田里, 不报。
显庆二年,许敬宗、李义府奏“瑗以桂州授遂良,桂用武地,倚之谋不轨。” 于是贬振州刺史,逾年,卒,年五十四。长孙无忌死,义府等复奏瑗与通谋,遣使 即杀之;既至,瑗已死,发棺验视乃还。追削官爵,籍其家,子孙谪广州官奴。神 龙初,武后遗诏复官爵。自瑗与遂良相继死,内外以言为读将二十年。帝造奉天宫, 御史李善感始上疏极言,时人喜之,谓为“凤鸣朝阳”。
来济,扬州江都人。父护儿,隋左翊卫大将军。宇文化及难,阖门死之,济幼 得免。转侧流离,而笃志为文章,善议论,晓畅时务,擢进士。贞观中,累迁通事 舍人。太子承乾败,太宗问侍臣何以处之,莫敢对。济曰:“陛下上不失为慈父, 太子得尽天年,则善。”帝纳之。除考功员外郎。十八年,初置太子司议郎,高其 选,而以济为之,兼崇贤馆直学士。迁中书舍人。永徽二年,拜中书侍郎,兼弘文 馆学士,监脩国史。俄同中书门下三品,封南阳县男。迁中书令,检校吏部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