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騫李廣利傳第三十一】
張騫,漢中人也,建元中為郎。時,匈奴降者言匈奴破月氏王,以其頭為飲器,月氏遁而怨匈奴,無與共擊之。漢方欲事滅胡,聞此言,欲通使,道必更匈奴中,乃募能使者。騫以郎應募,使月氏,與堂邑氏奴甘父俱出隴西。徑匈奴,匈奴得之,傳詣單于。單于曰:「月氏在吾北,漢何以得往使?吾欲使越,漢肯聽我乎?」留騫十餘歲,予妻,有子,然騫持漢節不失。
居匈奴西,騫因與其屬亡鄉月氏,西走數十日,至大宛。大宛聞漢之饒財,欲通不得,見騫,喜,問欲何之。騫曰:「為漢使月氏而為匈奴所閉道,今亡,唯王使人道送我。誠得至,反漢,漢之賂遺王財物不可勝言。」大宛以為然,遣騫,為發道譯,抵康居。康居傳致大月氏。大月氏王已為胡所殺,立其夫人為王。既臣大夏而君之,地肥饒,少寇,志安樂。又自以遠遠漢,殊無報胡之心。騫從月氏至大夏,竟不能得月氏要領。
留歲餘,還,並南山,欲從羌中歸,複為匈奴所得。留歲余,單于死,國內亂,騫與胡妻及堂邑父俱亡歸漢。拜騫太中大夫,堂邑父為奉使君。
騫為人強力,寬大信人,蠻夷愛之。堂邑父胡人,善射,窮急射禽獸給食。初,騫行時百餘人,去十三歲,唯二人得還。
騫身所至者,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而傳聞其旁大國五六,具為天子言其地形所有,語皆在《西域傳》。
騫曰:「臣在大夏時,見邛竹杖、蜀布,問:『安得此?』大夏國人曰:『吾賈人往市之身毒國。身毒國在大夏東南可數千里。其俗土著,與大夏同,而卑濕暑熱。其民乘象以戰。其國臨大水焉。』以騫度之,大夏去漢萬二千里,居西南。今身毒又居大夏東南數千里,有蜀物,此其去蜀不遠矣。今使大夏,從羌中,險,羌人惡之;少北,則為匈奴所得;從蜀,宜徑,又無寇。」天子既聞大宛及大夏、安息之屬皆大國,多奇物,土著,頗與中國同俗,而兵弱,貴漢財物;其北則大月氏、康居之屬,兵強,可以賂遺設利朝也。誠得而以義屬之,則廣地萬里,重九譯,致殊俗,威德遍于四海。天子欣欣以騫言為然。乃令因蜀犍為發間使,四道並出:出駹,出莋,出徙、邛,出僰,皆各行一二千里。其北方閉氐、莋,南方閉巂、昆明。昆明之屬無君長,善寇盜,輒殺略漢使,終莫得通。然聞其西可千餘裏,有乘象國,名滇越,而蜀賈間出物者或至焉,於是漢以求大複道始通滇國。初,漢欲通西南夷,費多,罷之。及騫言可以通大夏,及複事西南夷。
騫以校尉從大將軍擊匈奴,知水草處,軍得以不乏,乃封騫為博望侯。是歲,元朔六年也。後二年,騫為衛尉,與李廣俱出右北平擊匈奴。匈奴圍李將軍,軍失亡多,而騫後期當斬,贖為庶人。是歲,驃騎將軍破匈奴西邊,殺數萬人,至祁連山。其秋,渾邪王率眾降漢,而金城、河西並南山至鹽澤,空無匈奴。匈奴時有候者到,而希矣。後二年,漢擊走單于于幕北。
天子數問騫大夏之屬。騫既失侯,因曰:「臣居匈奴中,聞烏孫王號昆莫。昆莫父難兜靡本與大月氏俱在祁連、敦煌間,小國也。大月氏攻殺難兜靡,奪其地,人民亡走匈奴。子昆莫新生,傅父布就翕侯抱亡置草中,為求食,還,見狼乳之,又烏銜肉翔其旁,以為神,遂持歸匈奴,單于愛養之。及壯,以其父民眾與昆莫,使將兵,數有功。時,月氏已為匈奴所破,西擊塞王。塞王南走遠徙,月氏居其地。昆莫既健,自請單于報父怨,遂西攻破大月氏。大月氏複西走,徒大夏地。昆莫略其眾,因留居,兵稍強,會單于死,不肯複朝事匈奴。匈奴遣兵擊之,不勝,益以為神而遠之。今單于新困于漢,而昆莫地空。蠻夷戀故地,又貪漢物,誠以此時厚賂烏孫,招以東居故地,漢遣公主為夫人,結昆弟,其勢宜聽,則是斷匈奴右臂也。既連烏孫,自其西大夏之屬皆可招來而為外臣。」天子以為然,拜騫為中郎將,將三百人,馬各二匹,牛、羊以萬數,齎金幣帛直數千巨萬,多持節副使,道可便遣之旁國。騫既至烏孫,致賜諭指,未能得其決。語在《西域傳》。騫即分遣副使使大宛、康居、月氏、大夏。烏孫發道譯送騫,與烏孫使數十人,馬數十匹。報謝,因令窺漢,知其廣大。
騫還,拜為大行。歲餘,騫卒。後歲餘,其所遣副使通大夏之屬者皆頗與其人俱來,於是西北國始通於漢矣。然騫鑿空,諸後使往者皆稱博望侯,以為質於外國,外國由是信之。其後,烏孫竟與漢結婚。
初,天子發書《易》,曰「神馬當從西北來」。得烏孫馬好,名曰:「天馬」。及得宛汗血馬,益壯,更名烏孫馬曰「西極馬」,宛馬曰「天馬」雲。而漢始築令居以西,初置酒泉郡,以通西北國。因《益》發使抵安息、奄蔡、□□、條支、身毒國。而天子好宛馬,使者相望于道,一輩大者數百,少者百餘人,所齎操,大放博望侯時。其後益習而衰少焉。漢率一歲中使者多者十餘,少者五六輩,遠者八九歲,近者數歲而反。
是時,漢既滅越,蜀所通西南夷皆震,請吏。置牂柯、越巂、益州、沈黎、文山郡,欲地接以前通大夏。乃遣使歲十餘輩,出此初郡,皆複閉昆明,為所殺,奪幣物。於是漢發兵擊昆明,斬首數萬。後複遣使,竟不得通。語在《西南夷傳》。
自騫開外國道以尊貴,其吏士爭上書言外國奇怪利害,求使。天子為其絕遠,非人所樂,聽其言,予節,募吏民無問所從來,為具備人眾遣之,以廣其道。來還不能無侵盜幣物,及使失指,天子為其習之,輒複按致重罪,以激怒令贖,複求使。使端無窮,而輕犯法。其吏卒亦輒複盛推外國所有,言大者予節,言小者為副,故妄言無行之徒皆爭相效。其使皆私縣官齎物,欲賤市以私其利。外國亦厭漢使人人有言輕重,度漢兵遠,不能至,而禁其食物,以苦漢使。漢使乏絕,責怨,至相攻擊。樓蘭、姑師小國,當空道,攻劫漢使王恢等尤甚。而匈奴奇兵又時時遮擊之。使者爭言外國利害,皆有城邑,兵弱易擊。於是天子遣從票侯破奴將屬國騎及郡兵數萬以擊胡,胡皆去。明年,擊破姑師,虜樓蘭王。酒泉列亭障至玉門矣。
而大宛諸國發使隨漢使來,觀漢廣大,以大鳥卵及□□眩人獻于漢,天子大說。而漢使窮河源,其山多玉石,采來,天子案古圖書,名河所出山曰昆侖雲。
是時,上方數巡狩海上,乃悉從外國客,大都多人則過之,散財帛賞賜,厚具饒給之,以覽視漢富厚焉。大角氐,出奇戲諸怪物,多聚觀者,行賞賜,酒池肉林,令外國客遍觀名各倉庫府臧之積,欲以見漢廣大,傾駭之。及加其眩者之工,而角氐奇戲歲增變,其益興,自此始。而外國使更來更去。大宛以西皆自恃遠,尚驕恣,未可詘以禮羈縻而使也。
漢使往既多,其少從率進孰于天子,言大宛有善馬在貳師城,匿不肯示漢使。天子既好宛馬,聞之甘心,使壯士車令等待千金及金馬以請宛王貳師城善馬。宛國饒漢物,相與謀曰:「漢去我遠,而鹽水中數有敗,出其北有胡寇,出其南乏水草,又且往往而絕邑,乏食者多。漢使數百人為輩來,常乏食,死者過半,是安能致大軍乎?且貳師馬,宛寶馬也。」遂不肯予漢使。漢使怒,妄言,椎金馬而去。宛中貴人怒曰:「漢使至輕我!」遣漢使去,令其東邊郁成王遮攻,殺漢使,取其財物。天子大怒。諸嘗使宛姚定漢等言:「宛兵弱,誠以漢兵不過三千人,強弩射之,即破宛矣。」天子以嘗使浞野侯攻樓蘭,以七百騎先至,虜其王,以定漢等言為然,而欲侯寵姬李氏,乃以李廣利為將軍,伐宛。
騫孫猛,字子遊,有俊才,元帝時為光祿大夫,使匈奴,給事中,為石顯所譖。自殺。
李廣利,女弟李夫人有寵于上,產昌邑哀王。太初元年,以廣利為貳師將軍,發屬國六千騎及郡國惡少年數萬人以往,期至貳師城取善馬,故號「貳師將軍」。故浩侯王恢使道軍。既西過鹽水,當道小國各堅城守,不肯給食,攻之不能下。下者得食,不下者數日則去。比至郁成,士財有數千,皆饑罷。攻郁成城,郁成距之,所殺傷甚眾。貳師將軍與左右計:「至郁成尚不能舉,況至其王都乎?」引而還。往來二歲,至敦煌,士不過什一二。使使上書言:「道遠,多乏食,且士卒不患戰而患饑。人少,不足以拔宛。願且罷兵,益發而複往。」天子聞之,大怒,使使遮玉門關,曰:「軍有敢入,斬之。」貳師恐,因留屯敦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