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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書 卷四十五

更新时间:2021-01-23 16:22:44

【蒯伍江息夫傳第十五】

  蒯通,范陽人也,本與武帝同諱。楚漢初起,武臣略定趙地,號武信君。通說范陽令徐公曰:「臣,范陽百姓蒯通也,竊閔公之將死,故吊之。雖然,賀公得通而生也。」徐公再拜曰:「何以吊之?」通曰:「足下為令十餘年矣,殺人之父,孤人之子,斷人之足,黥人之首,甚眾。慈父孝子所以不敢事刃於公之腹者,畏秦法也。今天下大亂,秦政不施,然則慈父孝子將爭接刃於公之腹,以複其怨而成其名。此通之所以吊者也。」曰:「何以賀得子而生也?」曰:「趙武信君不知通不肖,使人候問其死生,通且見武信君而說之,曰:『必將戰勝而後略地,攻得而後下城,臣竊以為殆矣。用臣之計,毋戰而略地,不攻而下城,傳檄而千里定,可乎?』彼將曰:『何謂也?』臣因對曰:『范陽令宜整頓其士卒以守戰者也,怯而畏死,貪而好富貴,故欲以其城先下君。先下君而君不利之,則邊地之城皆將相告曰『范陽令先降而身死』,必將嬰城固守,皆為金城湯池,不可攻也。為君計者,莫若以黃屋硃輪迎范陽令,使馳騖于燕、趙之郊,則邊城皆將相告曰『范陽令先下而身富貴』,必相率而降,猶如阪上走丸也。此臣所謂傳檄而千里定者也。」徐公再拜,具車馬遣通。通遂以此說武臣。武臣以車百乘、騎二百、侯印迎徐公。燕、趙聞之,降者三十餘城。如通策焉。

  後漢將韓信虜魏王,破趙、代,降燕,定三國,引兵將東擊齊。未度平原,聞漢王使酈食其說下齊,信欲止。通說信曰:「將軍受詔擊齊,而漢獨發間使下齊,寧有詔止將軍乎?得以得無行!且酈生一士,伏軾掉三寸舌,下齊七十余城,將軍將數萬之眾,乃下趙五十餘城。為將數歲,反不如一豎儒之功乎!」於是信然之,從其計,遂度河。齊已聽酈生,即留之縱酒,罷備漢守禦。信因襲曆下軍,遂至臨菑。齊王以酈生為欺己而亨之,因敗走。信遂定齊地,自立為齊假王。漢方困于滎陽,遣張良即立信為齊王,以安固之。項王亦遣武涉說信,欲與連和。

  蒯通知天下權在信,欲說信令背漢,乃先微感信曰:「僕嘗受相人之術,相君之面,不過封侯,又危而不安;相君之背,貴而不可言。」信曰:「何謂也?」通因請間,曰:「天下初作難也,俊雄豪桀建號壹呼,天下之士雲合霧集,魚鱗雜襲,飄至風起。當此之時,憂在亡秦而已。今劉、項分爭,使人肝腦塗地,流離中野,不可勝數。漢王將數十萬眾,距鞏、雒、岨山河,一日數戰,無尺寸之功,折北不救,敗滎陽,傷成皋,還走宛、葉之間,此所謂智勇俱困者也。楚人起彭城,轉鬥逐北,至滎陽,乘利席勝,威震天下,然兵困于京、索之間,迫西山而不能進,三年於此矣。銳氣挫於險塞,糧食盡于內藏,百姓罷極,無所歸命。以臣料之,非天下賢聖,其勢固不能息天下之禍。當今之時,兩主縣命足下。足下為漢則漢勝。與楚則楚勝。臣願披心腹,墮肝膽,效愚忠,恐足下不能用也。方今為足下計,莫若兩利而俱存之,參分天下,鼎足而立,其勢莫敢先動。夫以足下之賢聖,有甲兵之眾,據強齊,從燕、趙,出空虛之地以制其後,因民之欲,西鄉為百姓請命,天下孰敢不聽!足下按齊國之故,有淮、泗之地,懷諸侯以德,深拱揖讓,則天下君王相率而朝齊矣。蓋聞『天與弗取,反受其咎;時至弗行,反受其殃』。願足下孰圖之。」

  信曰:「漢遇我厚,吾豈可見利而背恩乎!」通曰:「始常山王、成安君故相與為刎頸之交,及爭張黶、陳釋之事,常山王奉頭鼠竄,以歸漢王。借兵東下,戰於鄗北,成安君死于泜水之南,頭足異處。此二人相與,天下之至□也,而卒相滅亡者,何也?患生於多欲而人心難測也。今足下行忠信以交于漢王,必不能固於二君之相與也,而事多大於張黶、陳釋之事者,故臣以為足下必漢王之不危足下,過矣。大夫種存亡越,伯句踐,立功名而身死。語曰:『野禽殫,走犬亨;敵國破,謀臣亡。』故以交友言之,則不過張王與成安君;以忠臣言之,則不過大夫種。此二者,宜足以觀矣。願足下深慮之。且臣聞之,勇略震主者身危,功蓋天下者不賞。足下涉西河,虜魏王,禽夏說,下井陘,誅成安君之罪,以令于趙,脅燕定齊,南摧楚人之兵數十萬眾,遂斬龍且,西鄉以報,此所謂功無二於天下,略不出出者也。今足下挾不賞之功,戴震主之威,歸楚,楚人不信;歸漢,漢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歸乎?夫勢在人臣之位,而有高天下之名,切為足下危之。」信曰:「生且休矣,吾將念之。」

  數日,通複說曰:「聽者,事之候也;計者,存亡之機也。夫隨廝養之役者,失萬乘之權;守儋石之祿者,闕卿相之位。計誠知之,而決弗敢行者,百事之禍也。故猛虎之猶與,不如蜂蠆之致□;孟賁之狐疑,不如童子之必至。此言貴能行之也。夫功者,難成而易敗;時者,難值而易失。『時乎時,不再來。』願足下無疑臣之計。」信猶與不忍背漢,又自以功多,漢不奪我齊,遂謝通。通說不聽,惶恐,乃陽狂為巫。

  天下既定,後信以罪廢為淮陰侯,謀反被誅,臨死歎曰:「悔不用蒯通之言,死於女子之手!」高帝曰:「是齊辯士蒯通。」乃詔齊召蒯通。通至,上欲亨之,曰:「昔教韓信反,何也?」通曰:「狗各吠非其主。當彼時,臣獨知齊王韓信,非知陛下也。且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材者先得。天下匈匈,爭欲為陛下所為,顧力不能,可殫誅邪!」上乃赦之。

  至齊悼惠王理,曹參為相,禮下賢人,請通為客。

  初,齊王田榮怨項羽,謀舉兵畔之,劫齊士,不與者死。齊處士東郭先生、梁石君在劫中,強從。及田榮敗,二人醜之,相與入深山隱居。客謂通曰:「先生之于曹相國,拾遺舉過,顯賢進能,齊功莫若先生者。先生知梁石君、東孝先生世俗所不及,何不進之于相國乎?」通曰:「諾。臣之裏婦,與裏之諸母相善也。裏婦夜亡肉,姑以為盜,怒而逐之。婦晨去,過所善諸母,語以事而謝之。裏母曰:『女安行,我今令而家追女矣。』即束縕請火於亡肉家,曰:『昨暮夜,犬得肉,爭鬥相殺,請火治之。』亡肉家遽追呼其婦。故里母非談說之士也,束縕乞火非還婦之道也,然物有相感,事有適可。臣請乞火于曹相國。」乃見相國曰:「婦人有夫死三日而嫁者,有幽居守寡不出門者,足下即欲求婦,何取?」曰:「取不嫁者。」通曰:「然則求臣亦猶是也,彼東郭先生、梁石君,齊之俊士也,隱居不嫁,未嘗卑節下意以求仕也。願足下使人禮之。」曹相國曰:「敬受命。」皆以為上賓。

  通論戰國時說士權變,亦自序其說,凡八十一首,號曰《雋永》。

  初,通善齊人安其生,安其生嘗幹項羽,羽不能用其策。而項羽欲封此兩人,兩人卒不肯受。

  伍被,楚人也。或言其先伍子胥後也。被以材能稱,為淮南中郎。是時淮南王安好術學,折節下士,招致英雋以百數,被為冠首。

  久之,淮南王陰有邪謀,被數微諫。後王坐東宮,召被欲與計事,呼之曰:「將軍上。」被曰:「王安得亡國之言乎?昔子胥諫吳王,吳王不用,乃曰『臣今見麋鹿游姑蘇之台也。』今臣亦將見宮中生荊棘,露沾衣也。」於是王怒,系被父母,囚之三月。

  王複召被曰:「將軍許寡人乎?」被曰:「不,臣將為大王畫計耳。臣聞陪者聽於無聲,明者見於未形,故聖人萬舉而萬全。文王壹動而功顯萬世,列為三王,所謂因天心以動作者也。」王曰:「方今漢庭治乎?亂乎?」被曰:「天下治。」王不說,曰:「公何言治也?」被對曰:「被竊觀朝廷,君臣、父子、夫婦、長幼之序皆得其理,上之舉錯遵古之道,風俗紀綱未有所缺。重裝富賈周流天下,道無不通,交易之道行。南越賓服,羌、僰貢獻,東甌入朝,廣長榆,開朔方,匈奴折傷。雖未及古太平時,然猶為治。」王怒,被謝死罪。

  王又曰:「山東即有變,漢必使大將軍將而制山東,公以為大將軍何如人也?」被曰:「臣所善黃義,從大將軍擊匈奴,言大將軍遇士大夫以禮,與士卒有恩,眾皆樂為用。騎上下山如飛,材力絕人如此,數將習兵,未易當也。及謁者曹梁使長安來,言大將軍號令明,當敵勇,常為士卒先;須士卒休,乃舍;穿井得水,乃敢飲;軍罷,士卒已逾河,乃度。皇太后所賜金錢,盡以賞賜。雖古名將不過也。」王曰:「夫蓼太子知略不世出,非常人也,以為漢廷公卿列侯皆如沐猴而冠耳。」被曰:「獨先刺大將軍,乃可舉事。」

  王複問被曰:「公以為吳舉兵非邪?」被曰:「非也。夫吳王賜號為劉氏祭酒,受幾杖而不朝,王四郡之眾,地方數千里,采山銅以為錢,煮海水以為鹽,伐江陵之木以為船,國富民眾,行珍寶,賂諸侯,與七國合從,舉兵而西,破大樑,敗狐父,奔走而還,為越所禽,死於丹徒,頭足異處,身滅祀絕,為天下戮。夫以吳眾不能成功者,何也?誠逆天違眾而不見時也。」王曰:「男子之所死者,一言耳。且吳何知反?漢將一日過成皋者四十餘人。今我令緩先要成皋之口,周被下潁川兵塞轘轅、伊闕之道,陳定發南陽兵守武關,河南太守獨有雒陽耳,何足憂?然此北尚有臨晉關、河東、上黨與河內、趙國界者通穀數行。人言『絕成皋之道,天下不通』。據三川之險,招天下之兵,公以為何如?」被曰:「臣見其禍,未見其福也。」

  後漢逮淮南王孫建,系治之。王恐陰事泄,謂被曰:「事至,吾欲遂發。天下勞苦有間矣,諸侯頗有失行,皆自疑,我舉兵西鄉,必有應者;無應,即還略衡山。勢不得不發。」被曰:「略衡山以擊廬江,有尋陽之船,守下雉之城,結九江之浦,絕豫章之口,強弩臨江而守,以禁南郡之下,東保會稽,南通勁越,屈強江、淮間,可以延歲月之壽耳,未見其福也。」王曰:「左吳、趙賢、硃驕如皆以為什八九成,公獨以為無福,何?」被曰:「大王之群臣近幸素能使眾者,皆前系詔獄,餘無可用者。」王曰:「陳勝、吳廣無立錐之地,百人之聚,起於大澤,奮臂大呼,天下響應,西至於戲而兵百二十萬。今吾國雖小,勝兵可得二十萬,公何以言有禍無福?」被曰:「臣不敢避子胥之誅,願大王無為吳王之聽。往者秦為無道,殘賊天下,殺術士,燔《詩》、《書》,滅聖跡,棄禮義,任刑法,轉海瀕之粟,致於西河。當是之時,男子疾耕不足於糧饋,女子紡績不足于蓋形。遣蒙恬築長城,東西數千里。暴兵露師,常數十萬,死者不可勝數,僵屍滿野,流血千里。於是百姓力屈,欲為亂者十室而五。又使徐福入海求仙藥,多齎珍寶,童男女三千人,五種百工而行。徐福得平原大澤,止王不來。於是百姓悲痛愁思,欲為亂者十室而六。又使尉佗逾五嶺,攻百越,尉佗知中國勞極,止王南越。行者不還,往者莫返,於是百姓離心瓦解,欲為亂者十室而七。興萬乘之駕,作阿房之宮,收太半之賦,發閭左之戍。父不甯子,兄不安弟,政苛刑慘,民皆引領而望,傾耳而聽,悲號仰天,叩心怨上,欲為亂者,十室而八。客謂高皇帝曰:『時可矣。』高帝曰:『待之,聖人當起東南。』間不一歲,陳、吳大呼,劉、項並和,天下回應,所謂蹈瑕釁,因秦之亡時而動,百姓願之,若枯旱之望雨,故起於行陣之中,以成帝王之功。今大王見高祖得天下之易也,獨不觀近世之吳、楚乎!當今陛下臨制天下,一齊海內,泛愛蒸庶,布德施惠。口雖未言,聲疾雷震;今雖未出,化馳如神。心有所懷,威動千里;下之應上,猶景響也。而大將軍材能非直章邯、楊熊也。王以陳勝、吳廣論之,被以為過矣。且大王之兵眾不能什分吳、楚之一,天下安寧又萬倍于秦時。願王用臣之計。臣聞箕子過故國而悲,作《麥秀》之歌,痛紂之不用王子比干之言也。故孟子曰,紂貴為天子,死曾不如匹夫。是紂先自絕久矣,非死之日天去之也。今臣亦竊悲大王棄千乘之君,將賜絕命之書,為群臣先,身死於東宮也。」被因流涕而起。

  後王複召問被:「苟如公言,不可以繳幸邪?」被曰:「必不得已,被有愚計。」王曰:「奈何?」被曰:「當今諸侯無異心,百姓無怨氣。朔方之郡土地廣美,民徙者不足以實其地。可為丞相、禦史請書,徙郡國豪桀及耐罪以上,以赦令除,家產五十萬以上者,皆徙其家屬朔方之郡,益發甲卒,急其會日。又偽為左右都司空、上林中都官詔獄書,逮諸侯太子及幸臣。如此,則民怨,諸侯懼,即使辯士隨而說之,黨可以徼幸。」王曰:「此可也。雖然,吾以不至若此,專發而已。」後事發覺,被詣吏自告與淮南王謀反蹤跡如此。天子以伍被雅辭多引漢美,欲勿誅。張湯進曰:「被首為王畫反計,罪無赦。」遂誅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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