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仪说燕昭王曰:“大王之所亲信,莫如赵。昔赵襄子尝以其姊为代王妻,欲并代,约与代王遇于勾注之塞。乃令工人作为金斗,长其尾,令可以击人。与代王饮,阴告厨人曰:‘即酒酣乐,进热啜,反斗以击之。’于是酒酣乐,取热啜。厨人进斟,因反斗击代王,杀之,肝胁涂地。其姊闻之,因磨笄以自杀。故至今有磨笄之山,天下莫不闻(至汉高祖时,陈豨以赵相国监赵代边兵,举兵反,上自行至邯郸,喜曰:“豨不南据漳水,北守邯郸,吾知其无能为也。”及豨败,上曰:“代居常山北,赵乃从山南,有之远。”乃立二子为代王也。)。夫赵王之狼戾无亲,大王之所明见。且以赵为可亲乎?赵兴兵攻燕,再围燕都,而劫大王,大王割十城以谢,今赵王已入朝渑池,效河间以事秦。今大王不事秦,秦下甲云中、九原,驱赵而攻燕,则易水、长城,非王有也。今王事秦,秦王必喜,赵不敢妄动,是西有强秦之援,南无齐、赵之患。是故,愿大王孰计之。”燕王听张仪,张仪归报秦。
(燕王使太子丹入质于秦。秦欲使张唐相燕,与共伐赵,以广河间地。张唐谓吕不韦曰:“臣尝为昭王伐赵,赵怨臣。今之燕,必经赵,臣不可行。”不韦不快,未有以强之。其舍人甘罗年十二,谓不韦曰:“臣请为君行之。”遂见张唐曰:“君之功孰与武安君?”唐曰:“武安君南挫强楚,北灭燕、赵,战胜攻取,破城隳邑,不可胜数。臣之功不如也。”甘罗曰:“应侯之用于秦,孰与文信侯专?”唐曰:“应侯不如文信侯专。”甘罗曰:“昔应侯欲伐赵,武安君难之,去咸阳十里,赐死于杜邮。今文信侯自请君相燕,而不肯行,臣不知君所死处也。”张唐惧曰:“请因孺子行。”
行有日矣,甘罗又谓文信侯曰:“借臣车五乘,请为张唐先报赵。”文信侯遣之,甘罗如赵,说王曰:“王闻燕太子丹入秦乎?”曰:“闻之。”“闻张唐之相燕乎?”曰:“闻之。”甘罗曰:“燕太子丹入秦者,燕不欺秦也。张唐相燕者,秦不欺燕也。燕秦不相欺,无异。故欲攻赵而广河间地。王不如赉臣五城,以广河间,臣请归燕太子,与强赵攻弱燕。”赵王曰:“善。”立割五城与秦。燕太子闻而归,赵乃攻燕,得二十城,令秦有其十也。)
于是楚人李斯、梁人尉缭,说于秦王曰:“秦自孝公以来,周室卑微,诸侯相兼,关东为六国,秦之乘胜侵诸侯,盖六代矣。今诸侯服秦,譬若郡县。其君臣俱恐,若或合纵而出不意,此乃智伯、夫差、闵王所以亡也。愿王无爱财,赂其豪臣,以乱其谋。秦不过亡三十万金,则诸侯可尽。”秦王从其计,阴遣谋士赉金玉以游诸侯。诸侯名士,可与财者,厚遗给之;不肯者,利剑刺之。离其君臣之计,乃使良将随其后,遂并诸侯。
(天下之士合纵相聚于赵,而欲攻秦。应侯曰:“王勿忧也,请令废之。秦于天下之士,非有怨也,相聚而攻秦者,以欲富贵耳。王见王之狗乎?数千百狗为群,卧者卧,起者起,行者行,止者止。无相与斗者。投之一骨,则轻起相呀,何者?有争意也。今令载五千金随唐睢,并载奇乐居武安,高会相饮,散不能三千金,天下之士相与斗也。”)
秦既吞天下,患周之败,以为弱见夺,于是笑三代,荡灭古法(孔融曰:“古者,王畿之制千里,寰内不以封诸侯。”蔡公曰:“夫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夷蛮要服,戎狄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宾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王。日祭月祀,时享,岁贡,终王,先王之训也。有不祭则修德,有不祀则修言,有不享则修文,有不贡则修名,有不王则修德。序成而又不至,则修刑。于是有刑不祭,伐不祀,征不享,让不贡,告不王。于是有刑罚之辟,有攻伐之兵,有征伐之备,有威让之命,有文告之辞,而又不至,则增修其德,无动人于远,此古制也。”)。削去五等,改为郡县,自号为“皇帝”,而子弟为匹夫。内无骨肉本根之辅,外无尺土蕃翼之卫。吴、陈奋其白梃(木杖也),刘、项随而毙之。故曰:周过其历,秦不及其数,国势然也。
(荀悦曰:“古之建国或小或大者,监前之弊,变而通之也。夏、殷之时,盖不过百里,故诸侯微而天子强。桀、纣得肆其虐害,纣脯鄂侯而醢鬼侯,以文王之盛德,不免于牖里。周承其弊,故建大国,方五百里,所以崇宠诸侯而自损也。至其末流,诸侯强大,更相侵伐,而周室卑微,祸难用作。秦承其弊,不能正其制以求其中,而遂废诸侯,改为郡县,以一威权,以专天下,其意主以自为,非以为人也。故秦得擅海内之势,无所拘忌,肆行奢淫,暴虐于天下,然十四年而灭矣。故人主失道,则天下遍被其害;百姓一乱,则鱼烂土崩,莫之匡救。汉兴,承周秦之弊,故杂而用之,然六王、七国之难者,诚失之于强大,非诸侯治国之咎。”)
汉兴之初,海内新定,同姓寡少,惩亡秦孤立之败,于是割裂疆土,立爵二等(大者王,小者侯。)。功臣侯者,百有余邑。尊王子弟,大启九国,国大者,跨州兼郡,连城数十,可谓矫枉过正矣。然高祖创业,日不暇给。孝惠享国之日浅,高后女主摄位,而海内晏然,无狂狡之忧。卒折诸吕之难,成太宗之基者,亦赖之于诸侯也。
夫原本以末大,流滥以致溢。小者淫荒越法,大者睽孤横逆,以害身丧国,故文帝采贾生之议,分齐赵。
(贾谊曰:“欲天下之理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义,国小则无邪心。令天下之制,若身之使臂,臂之使指,陛下割地定制。今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其子孙各受祖之分地,地尽而止。天子无所利焉。”又上疏曰:“陛下即不定制,如今之势,不过一传再传,诸侯犹且人恣而不制,豪植而大强,汉法不得行矣。陛下所以为藩扞及皇太子之所恃者,唯淮阳、代二国耳。代北边匈奴,与强敌为邻,能自完则足矣;而淮阳之比大诸侯,仅如黑子之着面,适足以饵大国,不足以有所禁御。方今之制,在陛下,而令子适足以为饵,岂可谓万代利哉?臣之愚计,愿举淮南地以益淮阳,而为梁王立后;割淮阳北边二、三列城与东郡,以益梁。不可者,可徙代王而都睢阳。梁起于新蔡以北,着之河;淮阳包陈以南,犍之江。则大诸侯之有异心者,破胆而不敢谋。梁足以扞齐、赵;淮阳足以禁吴、楚。陛下高枕,终无山东之忧,此万世之利也。臣闻:圣王言问其臣,而不自造事,故使人臣得毕其愚忠。唯陛下裁幸。”文帝于是从谊计。乃徙淮阳王武为梁王,北界泰山,西至高阳,得大县四十余城;徙淮阳王喜为淮南王,抚其人。后七国反,不得过梁地,贾生之计也。)
景帝用晁错之计,削吴楚。
(晁错说上曰:“昔高帝初定天下,昆弟少、诸子弱,大封同姓,故孽子惠王王齐七十二城,庶弟元王王楚四十城,兄子王吴五十余城,封三庶孽,分天下半。今吴王前有太子之隙,虽称病不朝,于古法当诛。文帝不忍,因赐几杖,德至厚也。不改过自新,乃益骄恣。公即山铸钱,煮海为盐,诱天下士人,谋作乱逆。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反亟祸小,不削反迟祸大。”于是汉臣庭议削吴,吴乃反矣。)
武帝施主父之策:推恩之令。(主父偃说上曰:“古者诸侯不过百里,强弱之形易制。今诸侯或连城数十,城方千里,缓则骄奢,易为淫乱;急则阻其强而合纵,以逆京师。今以法割削,则逆节萌起,前日晁错是也。今诸侯子弟或十数而嫡嗣代立,余虽骨肉,无尺地封,则仁孝之道不宣,愿陛下令诸侯得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愿。上以德施,实分其国,必消而自弱矣。”上从其计也。)
景遭“七国之乱”,抑诸侯,减黜其官;武有淮南衡山之谋,作左官之律(仕于诸侯王为左官),设附益之法(封诸侯过限曰附益)。诸侯唯得衣食租税,不与政事。至于哀、平之际,皆继体苗裔,亲属疏远,生于帷墙之中,不为士民所尊(割削宗子,有名无实。天下旷然,复袭亡秦之轨矣。)。故王莽知汉中外殚微,本末俱弱,无所忌惮,生其奸心。因母后之权,假伊周之称,专作威福。庙堂之上,不降阶序而运天下。诈谋既成,遂据南面之尊,分遣五威之吏,驰传天下,班行符命。汉诸侯王蹶角稽首,奉上玺绂,唯恐居后,岂不哀哉?及莽败,天下云扰。
(隗嚣拥众天水,班彪避难从之,嚣问彪曰:“往者周失其驭,战国并争,天下分裂,数世乃定。意者,纵横之事,复起于今矣!将承运迭兴,在于一人也。愿先生试论之。”对曰:“周之废兴与汉异矣。昔周爵五等,诸侯从政,根本既微,枝叶强大。故其末流有纵横之事,势数然也。汉承秦制,改立郡县,主有专己之威,臣无百年之柄。至于成帝,假借外家,哀、平祚短,国嗣三绝。故王氏擅朝。因窃号位,危自上起,伤不及下,是以即真之后,天下莫不引领而叹,十余年间,中外骚动,远近俱废。假号云合,咸称刘氏,不谋而同辞。方今雄杰带州跨城者,皆无七国世业之资,而百姓讴吟思仰汉德,可以知之。”)
光武中兴,篡隆皇统,而犹尊覆车之遗辙,养丧家之宿疾,仅及数世,奸宄充斥,率有强臣专朝,则天下风靡;一夫纵横,则城池自夷,岂不危哉?在周之难兴王室也,放命者七臣,干位者三子,嗣王委其九鼎;凶族据其天邑,钲鼙震于阃宇,锋镝流于绛阙。然祸止畿甸,害不覃及,天下晏然。以治待乱,是以宣王兴于共和,襄、惠振于晋、郑。岂若二汉阶闼暂扰,而四海已沸;孽臣朝入,而九服夕乱哉。远惟王莽篡逆之事,近览董卓擅权之际,亿兆悼心,愚智同痛,岂世乏曩时之臣,士无匡合之志欤?盖远绩屈于时异,雄心挫于卑势耳。
(陆机曰:“或以诸侯世位,不必常全;昏主暴君,有时比迹,故五等所以多乱也。今之牧守,皆方庸而进,虽或失之,其得固多,故郡县易以为治也。夫德之休明,罢陟日用,长率连属,咸述其职,而淫昏之君,无所容过,何患其不治哉!故先代有以之兴矣。苟或衰陵,百度自悖。鬻官之吏,以货准才,则贪残之萌皆群后也,安在其不乱哉?故后王有以之废矣。且要而言之:五等之君为己思治,郡县之长为利图物。何以征之?盖企及进取,仕子之常志;修己安民,良士所希及。夫进取之情锐,而安民之誉迟。是故,侵百姓以利己者,在位所不惮;损实事以养名者,官长所夙夜也。君无卒岁之图,臣挟一时之志。五等则不然:知国为己土,众皆吾民。民安己受其利,国伤家婴其病,故上制人欲以垂后,后嗣思其堂构;为上无苟且之心,群下思胶固之义。使其并贤居治,则功有厚薄;两愚相乱,则过有深浅。然则探八代之制,几可以一理贯,秦汉之典,殆可以一言蔽也。”)
魏太祖武皇帝躬圣明之姿,兼神武之略,龙飞谯沛,凤翔兖豫,观五代之存亡,而不用其长策;睹前车之倾覆,而不改其辙迹。子弟王空虚之地,君不使之人。权均匹夫,势齐凡庶。内无深根不拔之固,外无盘石宗盟之助,非所以安社稷,为万世之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