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川别志

上卷

更新时间:2021-04-13 07:06:08

  章献既没,或疑章懿之丧。仁皇遣李用和发其葬视之,容貌如生。使者驰入奏,仁皇于章献神御前,焚香泣告曰:“自今大孃孃平生分明矣。”仁宗谓刘氏大孃孃,谓杨氏小孃孃。

  章懿之崩,李淑护葬,晏殊撰志文,只言生女一人,早卒无子。仁宗恨之,及亲政,内出志文,以示宰相曰:“先后诞育朕躬,殊为侍从,安得不知?乃言生一公主,又不育,此何意也?”吕文靖曰:“殊固有罪,然宫省事秘,臣备位宰相,是时虽略知之而不得其详,殊之不审,理容有之。然方章献临御,若明言先后实生圣躬,事得安否?”上默然良久,命出殊守金陵。明日,以为远,改守南郡。如许公保全大臣,真宰相也,其有后宜哉!及殊作相,八王疾革,上亲往问。王曰:“叔久不见官家,不知今谁作相?”上曰:“晏殊也。”王曰:“此人名在图谶,胡为用之?”上归阅图谶,得成败之语,并记志文事,欲重黜之。宋祁为学士,当草白麻,争之。乃降二官知潁州,词曰:“广营产以殖赀,多役兵而规利。”以它罪罪之。殊免深谴,祁之力也。

  李文定与吕文靖同作相,李公直而疎,吕公巧而密。李公尝有所规画,吕公觉其非所能及,问人曰:“李门下谁为谋者?”对曰:“李无它客,其子柬之,虑事过其父也。”吕公因谓李公:“公子柬之,才可用也,当授以事任。”李公谦不敢当。吕公曰:“进用才能,此自夷简事,公勿预知。”即奏除柬之两浙提刑,李公父子不悟也,皆喜受命。二公内既不协,李公于上前求去。上怪问其故。李奏曰:“老疾无堪夷简慢欺。”具奏所以。上召吕而质之。时燕王贵盛,尝为门生某求官,二公共议许之。既而吕公遂在告,李公书奏与之,久之忘其实,反谓吕独私燕邸。吕公以案牍奏上,李惭惧待罪,遂免去。其后王沂公久在外,意求复用。宋宣献为参知政事,甚善吕公,为沂公言曰:“孝先求复相,公能相容否?”吕公许诺。宣献曰:“考先于公,事契不浅,果许,则宜善待之,不宜如复古也。”吕公笑然之。宣献曰:“公已位昭文,孝先至,于集贤处之可也。”吕公曰:“不然,吾虽少下之何害!”遂奏言王曾有意复入,上许之。吕公复言愿以首相处之,上不可,许以亚相。乃使宣献问其可否,沂公无所择。既至,吕公专决,事不少让,二公又不协。王公复于上前求去,上问所以,对如李公去意。固问之,乃曰:“夷简政事多以贿成,臣不能尽记,王博文自陈州入知开封,所入三千缗。”上惊,复召吕公面诘之。吕公请付有司治之,乃以付御史中丞范讽。推治无之,王公乃请罪求去。盖吕公族子昌龄,以不获用为怨,时有言武臣王博古尝纳赂吕公者,昌龄误以博文告,王不审,遂奏之。上大怒,遂以王公知郓州,吕公亦以节钺知许州。参知政事宋宣献、蔡文忠亦皆罢去。李公、王公虽以疎短去位,然天下至今以正人许之。

  章郇公虽闽人,然其为人厚重。少时有相工知人贵贱,公父以兄弟见之,相者曰:“中有一人大贵。”公就位,舍去不复问,公弟从之不已。父曰:“所谓贵者谁也?”相者曰:“舍去者是也。”后以侍郎为参知政事,吕许公鄙其为人。宋宣献时以尚书为枢密副使,许公即以为参知政事,欲以逼公。公之亲友皆劝公自引去,公不听。久之,宣献卒,乃求避位。许公深愧之,言于仁宗,留公不遣。及许公薨,遂秉政。晏元献、杜祁公、范文正、富郑公更用事,公默默无所为。然数公既去,而公为相如故,卒以老辞位而退,盖亦有过人者。

  张公安道尝为予言:“治道之要,罕有能知之者。老子曰:『道非明民,将以愚之。』国朝自真宗以前,朝廷尊严,天下私说不行,好奇喜事之人,不敢以事摇撼朝廷。故天下之士,知为诗赋以取科第,不知其它矣。谚曰:『水到鱼行。』既已官之,不患其不知政也。昔之名宰相,皆以此术驭下。王文正公为相,南省试《当仁不让于师赋》,时贾边、李迪皆有名场屋,及奏名,而边、迪不与。试官取其文观之,迪以落韵,边以师为众,与注疏异,特奏令就御试。王文正议:落韵失于不详审耳,若舍注疏而立异论,不可輙许,恐从今士子放荡,无所准的。遂取迪而黜边。当时朝论大率如此。仁宗初年,王沂公、吕许公犹持此论。自设六科以来,士之翘俊者,皆争论国政之长短。二公既罢,则轻锐之士稍稍得进,渐为奇论以撼朝廷,朝廷往往为之动摇。庙堂之浅深,既可得而知,而好名喜事之人盛矣。许公虽复作相,然不能守其旧格,意虽不喜,而亦从风靡矣。其始也,范讽、孔道辅、范仲淹三人,以才能为之称首。其后许公免相,晏元献为政,富郑公自西都留守入参知政事,深疾许公,乞多置谏官,以广主听。上方向之,而晏公深为之助,乃用欧阳修、余靖、蔡襄、孙沔等并为谏官。谏官之势,自此日横。郑公犹倾身下士以求誉,相帅成风。上以谦虚为贤,下以傲诞为高,于是私说遂胜,而朝廷轻矣。”然予以张公之论,得其一不得其二,徒见今世朝廷轻甚,故思曩日之重,然不知其敝也。大臣恣为非横,而下无由能动,其害亦不细也。使丁晋公之时,台谏言事必听,已如仁宗中年,其败已久矣!至于许公,非诸公并攻其短,其害亦必有甚者。盖朝廷之轻重则不在此。诚使正人在上,与物无私,而举动适当,下无以议之,而朝廷重矣,安在使下不得议哉?下情不上通,此亦人主之深患也。可则从之,否则违之,岂害于重哉!西汉之初,专任功臣侯者如绛、灌之流,不可谓不贤,至使贾谊、董仲舒皆老死不得用。事偏则害生,故曰张公得其一不得其二,由此言之也。

  范文正公笃于忠亮,虽喜功名,而不为朋党。早岁排吕许公,勇于立事,其徒因之,矫厉过直,公亦不喜也。自越州还朝,出镇西事,恐许公不为之地,无以成功,乃为书自咎,解雠而去。其后以参知政事安抚陕西,许公既老居郑,相遇于途。文正身历中书,知事之难,惟有过悔之语,于是许公欣然相与语终日。许公问何为亟去朝廷,文正言欲经制西事耳。许公曰:“经制西事,莫如在朝廷之便。”文正为之愕然。故欧阳公为《文正神道碑》,言二公晚年欢然相得,由此故也。后生不知,皆咎欧阳公。予见张公言之,乃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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