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遂平妖传

第十七回

更新时间:2021-04-13 00:07:44

  博平縣張鸞祈雨 五龍壇左黜鬥法

  春三夏四好栽秧,萬目懸懸盼雨暘。

  但願天下賢宰相,用心燮理免災殃。

  話說張鸞聞得博平縣有個老道姑登壇祈雨,心疑是聖姑姑在彼,一溜煙跑來。進得博平縣城門,只見門內懸掛著一道榜文。榜文旁邊小凳兒上一個老者呆呆的坐著。雖然往來人眾,站住腳頭看榜的卻少。張鸞走上一步,從頭念去道:

  博平縣縣令淳于厚,為祈雨事。本縣久旱,田業拋荒,祈雨無應。如有四方過往,不拘何等之人,能說法降雨,救濟生民者,揭榜前來,本縣待以師禮。降雨之日,本縣見斂就一千貫文在庫,即時酬謝,決不輕慢。須至示者。

  天聖三年四月日  示。

  張鸞看罷,向老者拱手道:「貴縣幾時沒雨了?」老者見他道貌不俗,忙起身答應道:「自去年十一月起,到今並無滴水。將有六個月亢旱了!」張鸞道:「聞得有個遠方道姑,揭榜祈雨,這信可真麼?如今在那裏?」老者把雙手一攤,撇著嘴說道:「在那裏一萬個也走了!」張鸞笑道:「卻是為何?」老者道:「這道姑姓奚,自號女神仙,有五十多歲了。跟隨的徒弟,男男女女,共有十來個。女的叫做仙姑,男的叫做仙官。據他說是大萬谷樂總管府來的,善能呼風喚雨。初時揭了榜文,縣主相公好不敬重。他要離北門十里之外,擇高阜處,建立雩壇,名為五龍壇。裝成青、紅、赤、白、黑五色龍形,按方擺設。又逼縣主相公要地方上一千貫文酬謝,斂足了錢貯庫,方始登壇。縣主一一聽允。他行的是什麼月孛之法。他要各坊、各里,呈報懷孕婦人的年庚。憑他輪算一個指稱魃母,說腹中懷有旱魃,不由分說,教縣裏拿到壇前。這道姑上面坐著,指揮徒弟們鳴鑼擊鼓,噴水念?。弄得這婦人昏迷,便將他剝得赤條條的,躺在一扇板門上,雙腳、雙手、和頭髮,共用五個水盆滿滿盛水浸著。一個仙官對了北方披髮仗劍,用右腳踏在他肚子上,口中不知念些什麼言語。其餘男女徒弟,也有搖旗的,也有打瓦的,紛紛嚷嚷。亂了一日,這懷孕婦人晦氣弄得七死八活,天上絕無雲影。日色沒了,只得散場。託言龍王今日不在家,明日管教有雨。教縣主出三貫遮羞錢與那孕婦的丈夫,責領回去。到了第二日,又輪一個魃母,要拿到壇前行事。眾百姓憤氣不平,登時聚集起三四百人,丟磚頭、擲瓦片,喊聲如雷,要打死他師徒們。這奚道姑慌了,和他一夥改換衣服,從壇後逃走了去。縣主也不追究,另出這道榜文,各門張掛。老漢是本地方里正,怕有揭榜的來到,只得在此看守。」張鸞呵呵大笑道:「原來如此!貧道拚著一刻工夫,與你們祈一壇甘雨耍子則個。」說罷,將榜文一手揭了。老者上前扯住道:「你大膽揭榜,敢是真正有些本事麼?休得耍大話小結果,只有頭兒,沒有尾兒。學那女神仙壇前上去,壇後逃走。」張鸞道:「你們要多少雨?恁般大驚小怪?」老者道:「只要三尺甘雨,高低俱足了。」張鸞笑道:「我只道倒翻江底,掠盡海涯,這還費貧道幾個時辰的躊躇。只這點點雨水,有何難哉?」當下老者將杌子寄放人家,就引張鸞從縣前一路而行。百姓們看見里正引個道人進城,想情定是揭榜祈雨的,大家歡喜,都跟來看。

  原來博平縣將有六個月不雨,亢旱非常。但見:

  河底生塵,田中坼縫。樹作枯焦之色,井存泥濘之漿。炎炎白日,天如怒目生威。滾滾黃埃,草欲垂頭而臥。擔錢換水,幾家買奪爭先。迎客款茶,多半空呼不出。渾如漢詔乾封日,卻似商牲未禱時,途中行客渴如焚,井底潛龍眠不起。

  本縣也有幾個寺觀,僧道們各依本教科儀,設醮修齋,念經祈禱。縣令淳于厚,每日早上往城隍廟行香一次,全無應驗。百姓起個口號道:朝拜暮拜,拜得日頭乾晒。朝求暮求,求得滴水不流。縣令沒個主意了,只得由他。

  這日行香過了,早堂方畢。退在私衙安息,只聽得堂上一片聲喧嚷,將堂鼓亂撾。慌得縣令冠帶不迭,便服跑出後堂來。門子稟道:「今日有個遠方道人,揭了祈雨榜文,百姓簇擁前來。」縣令吩咐里正率領百姓們在門外伺候,單請道人後堂相見。張鸞左手提著荊筐籃兒,右手持?殼扇子,飄然而進。見了縣令,放下籃兒,道個稽首。縣令慌忙回禮,問道:「先生高姓,尊號?從何處來?」張鸞道:「貧道姓張,名鸞,別號沖霄處士。從海上到此。適見榜文祈雨,特來效勞。」縣令道:「先生行的不是月孛法麼?」張鸞道:「不是月孛法,是日黑法。不弄黑了日頭,怎得下雨!」縣令也笑起來。又問道:「北門外見築有雩壇,不知可用得否?」張鸞道:「既有現成雩壇,便用他罷。」縣令道:「約莫幾日之內,可以致雨?」張鸞道:「早上壇,早有雨;晚上壇,晚有雨。」縣令因奚道姑出醜一遍,不甚准信,便道:「先生誇得好大口。只不知還用著甚法物?好預先準備。」張鸞道:「並不用法物,只教本縣各寺觀祈雨的僧道,先去掃壇伺候。」縣令道:「這卻容易!下官今晚吩咐停當,先生暫在城隍廟中一宿,明早登壇便了。」張鸞道:「但憑尊命。只是一件,隨分空閒公館,貧道暫歇一宵。若到城隍廟去,恐煩神道接見,彼此不安。」縣令道:「公館儘有。」口雖答應,心下不以為然。張鸞早已知覺,故意道:「貧道今早枵腹而來,求些現成酒食。」縣令道:「要酒儘有,只是素齋。」張鸞道:「貧道慣嗄酒的是鮮肉,卻不用素。」縣令道:「不瞞先生說,只為祈雨一事,有三個多月禁屠。下官只是蔬食,要鮮肉卻不方便。」張鸞笑道:「官府斷屠,從來虛套。常言道:官禁私不禁,只好作成公差和里正。尊官若不信時,縣東第十三家,呂屠家裏今早殺下七十斤大豬。間壁孫孔目為兒子週歲請客,買下十五斤兒,今煮熟在鍋裏。又縣西顧酒店,夜來殺羊賣,還剩得一隻熟羊蹄,將蒲草蓋在小竹蘿裏,放在床前米桶上。可依我言語問他,說官府不計較你,平價買他的,必然肯與。」縣令道:「不信有此事!」當喚值日買辦的,依著先生言語,問那兩家要購買豬肉五斤,羊蹄一隻。當值去不多時,把豬肉羊蹄都取得來,回話道:「那兩家初時抵賴不承,被小的如言語破,他便心慌,即便將肉送出,連價也不敢取。」縣令道:「先生是什麼數學?恁般靈驗!」張鸞道:「偶中而已!」縣令方纔曉得先生不比常人,刮目相敬。少停,當值的煖到一大鏇酒約有六七斤,二十來個大磨磨,和豬肉羊蹄,一行兒擺在桌上。張鸞拱手道:「貧道不為禮了!」大碗大塊只顧吃,霎時間,吃個風捲殘雲,只剩三個空盤子,一把壺兒。口裏說道:「蒙賜已點過心了。」到廟中卻又吃飯,當下眾人都嚇騃了道:「沒見這樣會吃的,好副大腸肚!」縣令背後立個俊俏小廝,便接口說道:「不是大腸肚,怎配得這張大口?」張鸞聽見,便把這小廝一指,說道:「你的口也不小。」只見這小廝的面點朱唇,一時不由自己作主,直張開到耳根邊,圓圓的好似一隻朱紅漆碗,開了再合不下,又說不得話,只是墮淚。原來這小廝纔一十五歲,髮方覆眉,生得清俊,是縣令相公頂寵愛的一個親隨。縣令見他作怪,已知衝撞了先生之故,慌忙作揖謝罪道:「先生可憐他年幼不知事,看下官薄面,饒恕他罷!」張鸞道:「貧道並不曾難為他。」縣令道:「這小廝原好副嘴臉!」張鸞指道:「如今原好副嘴臉!」縣令回頭看時,小廝的嘴照舊好了。一個押司在旁低低的說道:「這是障眼法兒。」張鸞已經聽得了,卻不說破。問縣令道:「這押司何姓?」縣令道:「姓陸,名茂。」張鸞道:「好個陸押司!」慌得陸押司躲在一邊去了。

  縣令差人送張鸞到公館安歇,早晚酒食,自有本館人供應。張鸞臨別約縣令早起,同到雩壇行香。縣令道:「這是下官本等,自當陪侍!」當日晚堂,縣令吩咐各寺觀僧人道眾,將五龍壇打掃潔淨,鋪設齊整。明日五鼓卻要先在壇上伺候,迎接法師。又吩咐本縣吏役侵晨取齊,又標撥官馬一匹,到公館去伺候法師起身。當晚鬨動了博平縣。

  次日東方發亮,縣令出堂,方欲上轎,只見張鸞右手持?殼扇,左手提荊筐籃,搖擺進來。縣令相見了,問道:「先生何又賜顧。」張鸞道:「昨日有約,特來奉邀同步。」縣令道:「此去有十里之遙,已曾撥馬奉候,可曾到否?」張鸞道:「馬兒現在。只是貧道會走,用不著他。」縣令道:「用過早飯了麼?」張鸞道:「用過了。」縣令道:「既如此,請先行一步。下官隨後便來。」張鸞道:「貧道不認得雩壇,有煩陸押司作伴。」縣令吩咐陸茂,好生替先生引路。陸押司領了縣主相公之命,緊緊幫著同走。一個眼錯,忽然不見了先生,慌得他手足無措。料他不是落後,趕上一步看時,那先生前去約有二三十步之遠。押司道:「在這裏還好。倘然遊方道人,一時口出大言,不能取驗,臨時溜去了,教我如何回話。又或者真個不認得路,走錯了,縣主先到雩壇,也顯得我的不能幹事。」發狠的趲步上去,要趕那先生。只見先生在前緩緩而行,這裏盡力只趕不上。不論緊走慢走,只差二三十步兒。押司走得氣喘,只喊叫道:「先生慢一步,小人跟隨不上哩!」張鸞在前呵呵大笑道:「貧道走不慣慢走,你若不上前引路時,我走向天上去,也不與你祈雨了!」急得押司捨命又跑,眼盼盼看住在前,再趕不著腳跟。有詩為證:

  遁甲之中縮地高,雖然緩步去程遙。

  押司饒舌今勞步,耍得渾身汗似澆。

  押司汗如雨下,喘做一團,只得高聲叫道:「小人已知先生神術了,饒過小人罷!」張鸞道:「貧道是障眼法兒,有什麼神術!」押司方纔曉得是因昨日失言之過,便磕頭謝罪。張鸞把手一招,分明似磁石引鐵一般,不覺立在先生背後了。押司一把扯住先生,死也不放。不彀幾步,到了五龍壇上。那夥和尚道士已先在了。聞得新法師到來,分作兩班下壇迎接。張鸞看這雩壇,甚是高爽,四圍樹木成林。那奚道姑擺設下的五龍尚在,都是竹胎紙糊的,塗抹著五色鱗文。中間大大架起個油布幔兒,設得有桌椅之類。少停,只見城內城外百姓們紛紛而至,何止千數。還不見縣令到來,張鸞想道:「這縣令不肯陪我同行,卻做張做智,叫我先走,自己要打轎來。你為百姓祈雨,便步行了這一遍兒,也不見失了體面,直恁做作!我今番且耍他一耍。」便對著一個年少的道士說:「縣主未到,煩你前往一催!」扯他左手過來,自己捻個劍訣,在他手心中又虛畫個符形,急教捻緊拳頭,吩咐道:「你見了縣主,便傳吾言,請縣主快來迎雨,如遲疑,開掌為信。不可私自中途開看。」又脫下他兩隻鞋兒,也畫個符在鞋底上,教他穿了快走,如要住腳,高聲喝咄退二字。小道士剛把鞋穿上兩足猶如有人搬運一般,不由自己如風而去。約有四五里之程,遇了縣主相公頭踏到來,喝一聲:「咄退!」腳便輕鬆,由他收住了。只見縣主相公坐下朱青紗幔的涼轎,四抬四扶,打著青羅傘行來。小道士到轎前跪著稟道:「法師教請相公快來迎雨。」縣令道:「這般烈日,雨在那裏?」小道士捻起拳頭對縣令道:「恐相公遲疑,命小道開掌為信。」

  說罷,把拳頭放開,忽然一聲霹靂,從掌中發起,轎槓震得平斷。嚇得縣令掩耳不迭,面如土色,直跌出轎來,眾人七顛八倒,連小道士也驚呆了。停了一會,縣令正待差人四下左近人家,或騾或馬借來乘坐。只見一班和尚們,又引著許多百姓到來,催取縣主上壇行香。縣令已吃了這一番驚恐,不敢遲慢,此時只得教左右扶擁而行到壇。一面差人回縣取轎馬,到雩壇伺候轉身。

  張鸞見縣令到來,迎接上廳,問道:「相公何不乘轎來?」縣令將雷震轎槓之事說了,道:「先生原來有此神通法術,今日祈雨不難,乃萬民之有幸也!」張鸞道:「不是貧道誇口,風、雷、雲、雨,是貧道腰囊內的東西。且試個戲術,與相公看。乞借大傘一用。」縣令教將三簷青絹傘遞與先生,先生接傘在手,旋了兩旋,驀地望上一雙,喝聲:「起!」吹口氣把這傘兒漸漸升上,到最高處,變化一朵烏雲,將日色罩定,紅光盡斂。眾人都仰面而看,張鸞把手一招,這朵烏雲托地墮下,仍是一柄青絹傘,便透出一輪烈日。縣令心中又喜又怕,便請先生上坐,要下拜相求,速賜甘雨,以救一方之困。張鸞道:「不須過禮。貧道十日前,從南岷山經過,遇著大雨。貧道把這些雨雲收得在此,今日捨與貴縣結緣罷!」便向荊筐籃中,取出小小一個葫蘆,擺在壇前,教縣令焚香拜禱。張鸞捻訣念?,作用已畢,將葫蘆塞口拔去,輕輕用?殼扇一連幾扇。只見壇前起陣大風,一股黑氣從葫蘆中出,直透九霄中,成一天濃雲。張鸞將葫蘆收了,走到那竹胎紙糊的黑龍旁邊,吩咐道:「黑龍,黑龍,助我神通。乘雲宜速,行雨須洪。甘霖三尺,慰彼三農。順我者吉,逆我者凶。」只見那黑龍鱗鬚俱動,忽然騰空而去。須臾之間,閃電亂發,雷聲激烈,拳頭般雨點將下來。嚇得百姓們四散都走了。縣令也要下壇,縣中取轎未到,只得同吏役及僧道們,在布幔中躲著。頃刻,大雨如注,幸得布幔是熟油漬透的,又架在高柱上,才免得上漏下溼。四旁卻沒有遮蔽,眾人將桌椅都側下遮雨。也有帶得遮陽傘兒的,迎著風兒張開。正在忙亂之際,只見金蛇亂掣,霹靂連聲,不離雩壇,左右旋轉。縣令道:「敢問先生,今日雷神為何發怒?」張鸞道:「想是看中意了幾個歹人哩!」當下張鸞高聲道:「雷部聽吾法旨,如有真正貪官污吏,破戒和尚,穢行道士,方許下擊。如無此等,速宜退避。」那時霹靂愈加連聲不絕,慌得縣令先倒身下拜,自陳悔過。以下吏役及僧道們那一個說得嘴響的,都著了忙,團團的拜做一堆。笑得張鸞眼花沒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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