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停,楊巡檢帶了一班家樂,到西園前後左右點檢了一回。這些僧徒道友,男男女女,源源而來。又有一等閒漢兒童,雖不念佛投齋,都來趁鬧觀看。此等最多,越顯得人山人海。只聽得淨室中,共是三遍鐘鳴。第一遍:聖姑姑起身梳洗。第二遍:聖姑姑早齋更衣。第三遍:樂人一齊吹出。但見堂中畫燭齊明,香煙繚繞。好幾個丫鬟養娘簇擁著聖姑姑,齊齊整整,穿著一身新衣搖擺出來,向佛前拈香膜拜。楊巡檢隨後也拜了。一班吹手迎出前堂,那婆子全不謙讓,逕往高座上坐了。楊巡檢口稱師父,倒身下拜。眾人中也有去年拜過他的,也有新來的,不分男女,但是佛會中,一齊隨著磕頭,那婆子端然不動。原來這念佛會中,為首的謂之佛頭,他若開談,眾都靜聽,他若念佛,眾都齊和。其人妄自尊大,旁若無人,從來有這個規矩,這婆子也只蹈襲而已。拜罷,聖姑姑吩咐男左女右分班而坐。楊巡檢看見人眾嘈雜,避在旁邊一個書房中,坐了一會先回去了。這夥老少婆娘,張姨李媽,你扯我拽的,各尋伴侶向右首坐下。但是僧流居士俱在左邊。也有說是女僧,捱向右邊坐的,急忙裏辨不出真假。亦有捱擠不下,只在兩旁站立的。其他投齋行腳都在外邊四散,或坐或立。聖姑姑將界方在案上猛擊三下,吩咐眾善友不許揚聲,各宜靜聽,無常迅速,時至不留,要免輪迴,作速念佛,偈曰:
西方有路好修行,阿彌陀佛。勸你登程不肯登,南無阿彌陀佛。你若登程吾助你,阿彌陀佛。只須念佛百千聲,南無阿彌陀佛。
每稱揚佛號,眾人齊聲附和畢,聖姑姑道:「貧道從西川到此,感承本宅官府相留,一年有餘。今日出關啟請這個道場,一來要保國治年豐,民安道泰;二來要保本宅官府人口平安,福祿遠;三來要保十方大眾道心開發,早辨前程。貧道今日也不講甚經說甚法,且把諸佛菩薩的出身,敘與大眾聽著。」你道觀音菩薩是甚樣出身?偈曰:
觀音古佛本男人,阿彌陀佛。要度天下裙釵化女身,南無阿彌陀佛。做了妙莊皇帝三公子,阿彌陀佛。不享榮華受辛苦,南無阿彌陀佛。
那婆子將觀音菩薩九苦八難,棄家修行的事?,敷演說來。說一回,頌一回,弄得這些愚夫愚婦眼紅鼻塞,不住的拭淚。到午齋時分,聖姑姑收了科下坐赴齋。眾人也有住下吃齋的,也有竟自回去的。只飯僧堂僧眾,齊齊的坐下,每人一大碗飯,碗上頂著一簇乾菜、兩片大豆腐、兩個大磨磨、一索長壽綿線,線上穿三十文襯錢,做七八路的隨頭派去。這是第一日,來的還少,只有二百餘眾,管家登記明白了。剩下的飯,大籮裝著憑這起黃胖道人、癩皮化子隨意大碗價吃飽,到明日又是如此。來的人一日多似一日,供給的支持不來了,稟過楊巡檢,又出個曉示,但是遊方僧眾,俱於各處庵堂寺院支領齋襯,本宅預先派開錢糧,差人分頭主管登記。其飯僧堂,專待四方道友。又吩咐各庵院主細心察訪,僧道中果有德行超群,法術驚眾者,即時稟知本宅,另行優待。這是聖姑姑的主意。
話休絮煩。再說蛋子和尚在秋林山住了兩個月,見天氣已涼了,收拾包裹望永興一路進發。免不得日閒化齋,夜間投宿,路上便有人傳說華陰縣宦家啟建無遮大會,勸人念佛。蛋子和尚猜道:一定是聖姑倡首,便趲行前去。不一日,到了華陰,正是八月十七,這裏是第七日道場了。婆子逐日的將文殊普賢諸佛化身,他演說那個親眼看見的,敢與隨他質證道個不字。蛋子和尚到時已知備細,他一心要見聖姑,誰耐煩到庵院中支領常例齋襯。待到西園又怕門上拒阻,沉吟半晌,便逕到楊巡檢宅門首去,在石獅子邊盤膝坐著念佛。管門的張公道:「你那長老想是沒耳朵的,本宅現今齋僧,卻不到庵院中去領受,在此閒坐則甚?」蛋子和尚舉扇道:「貧僧沒耳朵,老菩薩是有眼睛的。怎不看扇上寫的字樣?貧僧是求見聖姑的,不是討齋襯的。」
言之未已,只見宅門裏面走出兩個有年紀的婦人來,背後安童捧雙幢的食盒兒跟著。你道那婦人是誰?一個是掌房的老嬤嬤,一個是女陪堂。如何叫做女陪堂?比如男子家讀書的有個伴讀,頑耍的有個幫閒,至於那女眷們廝伴的就叫做陪堂。也不是女教學,又不是針線娘,逐日只清話閒耍,或是吃茶飲酒下棋投壺,遇著好佛的就陪著燒香供佛,大人家往往有之。張公指著道:「長老你要見聖姑時,只央這兩個老人家引進,便得相見。」蛋子和尚慌忙起身,打個問訊道:「女菩薩,貧僧稽首了。貧僧要見聖姑,相煩引進則個。」老嬤嬤先立住腳,那女陪堂和安童也住了。老嬤嬤問道:「長老那裏來的?要見聖姑則甚?」蛋子和尚道:「貧僧泗州城人迎暉寺出身,去年得了個不起之疾,夢中虧著那聖姑姑救我,特地相訪,不期在此。聞知貴府告示,凡遠來行腳逕赴各庵院支領齋襯,並不許到佛堂纏擾,莫非會中多是女菩薩麼?佛門廣大,如能挈帶貧僧也去磕一個頭,也是一場緣法。」老嬤嬤道:「一般也有男人在彼,起初長老們也都在一處散齋,後來人眾,所以派開了。如今只一位去時,卻也不妨。」女陪堂便道:「喜得奶奶不在那邊,沒甚妨礙。」老嬤嬤道:「奶奶近日有病,也虧著聖姑姑救好的。這個道場也為保禳啟建,因奶奶身子還不健旺去不得,不然也在彼拈香拜佛了。這食盒內的點心茶果,奶奶著老身送與聖姑姑用的。」蛋子和尚見那婆子又和氣又健談,便問道:「聞得聖姑識字最深,曾在貴府辨認過什麼梵字金經,果有此事麼?」老嬤嬤道:「千真萬真的,這本經經過許多名僧都不曉得,偏有他婦道家字字能識。老爺為此上敬重他起。」口裏自說,腳下自走,不覺到了西園。只見門內門外,鬧哄哄的往來,何止千人,都道在佛地上走一遍,過世人身不絕。有這般邪說,所以佛會聚人極易。老嬤嬤道:「長老且在飯僧堂暫住,待老身稟過聖姑,方來喚你相見。」走了幾步,又縮轉來說道:「不曾問得長老甚麼法名?老身好去說話。」蛋子和尚道:「貧尚沒姓沒名,從小只叫做蛋子和尚。」老嬤嬤道:「到是個光頭渾名。」帶笑的走進去了。
這一日,聖姑姑正說的是羅卜救母的因果,說了又念佛,念了佛又說。到午牌時分完了,老嬤嬤將送來茶果放在淨室中,無非是白糕、油餅、蒸酥麻團及榛、松、棗、栗之類。等候聖姑姑進來,女陪堂迎著相見,便道:「連日辛苦,奶奶十分掛欠。特地備下些粗點心,請老菩薩用些。」聖姑姑稱謝過了。女陪堂推聖姑姑坐了客席,自家坐了主席,也去扯老嬤嬤同坐。老嬤嬤再三不肯,聖姑姑道:「佛門中,更無大小,只管坐著不妨。」老嬤嬤方才取個小杌兒放在旁邊,叫聲大膽坐了下去。殷殷勤勤的送茶送果,說話中間,提起了奶奶求子之事,女陪堂問道:「老菩薩,你當初曾有兒沒有?」聖姑姑道:「貧道有個兒子,在遠方出家做道士。」女陪堂問道:「緣何不做和尚,卻做道士,不是女菩薩的本等。」聖姑姑道:「萬法初無二理,三教本是一宗,就是老身佛法也講,道法也講。」老嬤嬤就插嘴道:「老菩薩你醫法也講,不然如何能救人的病症。」聖姑姑笑道:「奶奶貴恙是虧了聖水。」老嬤嬤道:「你又會夢中去救人,有恁般事麼?」聖姑姑道:「沒有。」老嬤嬤道:「方才有個長老是泗州城人,他道你夢中去救了他病,特地尋訪,他手中拿一把細篾兜扇,上寫訪聖姑三字。他名字又叫得奇怪,叫什麼團子和尚。」女陪堂道:「差了,是叫做蛋子和尚。」只這個蛋子,直觸在聖姑姑心裏,那老狐精最有急智,便忙扯個謊道:「這和尚是我前世的兄弟,平生最是孝順我,曾有病他割下腿上一片精肉煎湯我吃,我就好了。今世我合去救他,正是恩恩相報,如今他在那裏,便引來見我則個。」老嬤嬤應承去了。
卻說管西園齋飯的,本是不打發遊僧,因見是掌房老嬤嬤與女陪堂同引來的,一般有齋有襯。蛋子和尚吃了齋,正靠在門上閉看,只聽得叫聲:「蛋長老,是你前世姊兒喚你。」蛋子和尚回頭見是老嬤嬤,問道:「誰是貧僧的姊兒?」老嬤嬤便把聖姑姑說的話,述了一遍,如今喚你相見。蛋子和尚明曉得是科諢,只得將錯就錯,把直裰整一整,隨著老嬤嬤直至淨室中。聖姑姑先起身招架,蛋子和尚一見便放下棍棒、衣包,磕頭稱謝。聖姑姑慌忙扶起,認做兄弟。再取個杌子,就叫他隨著老嬤嬤坐了。兩下裏並沒半點相干,未免敘幾句鬼話。只因這番相會,有分教:盜法的黠僧兼辨天文蝌蚪,坐關的妖嫗頓成地煞神通。破楊巡檢幾分的家私,費趙管家一番的心計。正是:
一莖儘有千尋勢,尺水能興萬丈波。
要見分明,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