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遂平妖传

第十一回

更新时间:2021-04-13 00:07:07

  得道法蛋僧訪師  遇天書聖姑認弟

  跳丸雙轉疾如梭,瞥眼年華又早過。

  有事做時須急做,誰人挽得魯陽戈。

  話說蛋子和尚第三遍端午,遇了天雨之後,石橋濕滑,行走不得,心生一計。放下齊眉短棍,將這棉紙包袱,緊緊的縛在背上,倒身下去,將雙手抱定石橋。那石橋的兩旁底下,未免有些稜角,不比橋面光滑,兩腳可以做力,逐步挺去,霎時間過了。蛋子和尚爬起身來,合著掌叫聲:「謝天謝地!」便急急的進了白雲仙洞。來到白玉爐前,雙腳跪下,磕頭通陳道:「貧僧到此第三番了,望乞神靈可憐,傳取道法。情願替天行道,倘作惡為非,天誅地滅。」發罷願,走到石屋中,解下包袱,取出紙,就地展開,逐張檢起,照一號二號順去。先從左壁上起,將手捻定,通前至後,凡有字處,次第拂過,共一十三張。每張摘去紙角,記認了。轉向右邊,逐一按摹。右邊字又密又長,摹到二十四張,覺得香氣來了。後邊還有一段,摹不及了。忙將摹過的三十七張,亂亂的捲做一束,用包袱裹了提著。餘紙棄下,不及收取。急走出得石屋,白玉爐內煙氣大發。慌忙跑出洞來,將包袱照前縛在背上。仍用腳手做力,像猢猻踛樹一般,踛過了那三丈長、一尺闊、光如鏡、滑如油的一條石橋。大凡走路的,去時覺遲,轉時覺快。蛋子和尚喜得這番到手,又且險處已過。檢起地下棍棒,拽開腳步,沒多時,走到草棚之中。不等喘息定,便解下紙束,展開來看。原來在洞中時,手忙腳亂,心神恍惚,只像黑隱隱的有些字跡一般。如今看時,原是一張素紙,何曾有一點一畫?每張檢看,都是如此。弄得蛋子和尚目瞪口呆,手癱足軟。這場沒興,不可形容。想著見神見鬼,這許多時,都是瞎帳。受了三番辛苦,險些兒誤了性命,竟恁無緣,一兩行兒也僥倖不得。前兩番雖是空行,還是個不了之局,今番望絕,再沒個題目做了。發個惱,把這紙張撇做一地,轉思轉苦,心下酸痛起來,淚如珠湧,不覺放聲大哭起來。

  哭了一場,要往潭邊尋個自盡。出得草棚,行不多步,剛遇見去年的白鬚老者,迎著問道:「長老求道辛苦。」蛋子和尚滿臉羞慚答道:「不好向長者告訴。命裏無緣,一束紙白去白來,全沒半字在上。似此薄命不如死休。」說罷,淚下如雨。老者道:「長老且莫悲傷,有緣無緣也未可定。這天書既不由筆臨墨刷,字跡從何而來?」蛋子和尚大驚道:「去歲長老吩咐不用筆墨,如何又恁般說話?」老者道:「天書不比凡?,況明授者屬陽,私竊者屬陰。日光下之陰氣伏藏,自然不見,此陰陽相剋之理也。要辨得有緣無緣,須於戍亥子三個時辰,擇個月盈之夜,在曠野無人處,將紙向月照之,隱隱有綠字現出,這便是機緣已到。若沒字時,便是無緣了。」蛋子和尚如夢方醒,如死忽生,道:「多承長老指教,只今晚不知有月否。」老者道:「初旬月光未足,直待至十一至十五這五日內,月漸盈滿,如法照之,若見字?,便將筆墨依樣描出。老漢臨期又來相會。」

  蛋子和尚稱謝不盡。老者別了和尚,轉彎去了。蛋子和尚不勝歡喜,轉到草棚中,把地下紙張重復拾起。依照東西暗記,各順號數,做兩束兒卷著,藏於布包之中好生安放。依了老者的吩咐,直到十一日,預先磨下一甌墨汁,黃昏時分帶到一個最高的山頭上面,揀個平穩處,將布包打開舖在地上。先將左壁上摹過的紙,一張張對月照看,依舊一字俱無。蛋子和尚這一慌非小,定了心想,又將右壁上摹過的紙月中照看,果然隱隱現出綠色字樣,細字有銅錢大,粗字有手掌大,但多是雷文雲篆,半點不識。且喜有了字?傳下時,再作計較。當下將筆和墨就原紙上照樣描寫,到下半夜來月色倒西,便不甚分明了。收拾回去,次晚又來,一連五日天氣晴明,也是數合如此,到十五日二十四張紙都已描完,收放布包裏面。到草棚中一夜不睡,想著:「這天書文字不知何人識得?老者約我臨期相會,又不見來,好生悶人。」到五更時才合眼去。只聽得草棚外,似老者聲音說道:「欲辨天書,須尋聖姑。」蛋子和尚夢中跳將起來,便問:「聖姑是何人?」此時天已黎明,趨出棚外看時,並無人影。蛋子和尚道:「奇怪,明明有人說話,如何不見了。」想了一會道:「是了。這白髮老者一定就是白猿神化身,因我求道心誠,感動了他,兩番到此指迷。今夕在夢中喊我,果然如此,定是有一個聖姑,能辨天書的在那裏。只不知住居何處,天涯海角怎得相逢,不免四處去尋訪他,在此守株待兔,料是無益。這草棚也用不著了。」

  當下將天書布包一并打在衣包之內。煨飯吃了,取了衣包棍棒,將地灶中火炊起,用松毛引在草棚上燒著,只看棚倒在那一方便向這方走路,是他心無主意,把這草棚只當聽憑天數一般。有詩為證:

  三番求真吃盡苦,到頭不辨一身事。

  這回只得走天涯,識字之人在何所。

  這一日是東北風,火勢被風刮起,必必剝剝把草棚上蓋都燒完了。一聲響亮,那幾根柱子向北帶西而倒。蛋子和尚道:「風頭向南,那棚柱反倒北去,也好古怪哩。北方帶西,正是關中地面,那裏是帝王建都之地,多有異人,或者聖姑在彼未可知也。」便遙對白雲洞去處,磕了一個頭,謝別了白猿神,大踏步望北行去。

  後人有古風一篇,單表蛋子和尚三番求道之事,詩云。

  洞天深處濃雲鎖,玉鑪香繞千年火。中有袁公飽素書,石壁鐫傳分右左。梵僧原是蛋中兒,忽發驚天動地思。掉臂出門不返顧,天涯遊遍求明師。迷津偶爾來雲夢,行人指示神仙洞。年年端午去朝天,香沉霧捲些時空。奇書靈?神魂騫,餐風宿雨何精虔。絕壑千尋甘越海,危梁三尺輕登天。貪看景物鑪煙起,一番辛苦成流水。再來繞洞覓天書,覓得天書無筆紀。天書不用兔毫傳,空摹石壁愁無緣。堪憐血淚神翁導,千驚萬恐剛三年。三年驚恐幾損命,空山獨守心堅定。分明綠色現雷文,夜半峰頭月如鏡。欲辨雷文有聖姑,愁懷誰向夢中呼。一別山靈作行腳,孤征遙望長安途。長安自古繁華府,名山長駐神仙侶。此去逢師萬法通,不負三年立志苦。

  話說蛋子和尚行至宛丘內鄉縣,此時五月中旬,天氣炎熱。想著得把扇兒用用才好,走不多步恰好見個扇鋪。那時摺疊扇還未興,鋪中賣的是五般扇子。那五般?是:紙絹團扇、黑白羽扇、細篾兜扇、蒲扇、蕉扇。蛋子和尚道羽扇倒好,只是寫不得字,團扇又不像出家人手中執的,買柄細篾兜扇,寫個訪聖姑三字在上,倘或路途之間遇個曉得來歷的,也好指引。走上街頭,叫聲店倌取兜扇來看,揀選一柄中意的,講就五分銀子買了。

  原來這店面後半間設個小座三啟,排下一張桌兒。幾把椅兒。靠桌處是個半窗,窗外小小天井,種幾竿瘦竹。桌上擺得有筆硯之類,蛋子和尚一眼瞧見了,便道:「有心辱惱寶店,告借筆硯一用。」店倌道:「主人不在,外面但用不妨。」慌忙取出放在店櫃上,蛋子和尚才磨下墨,還未曾動筆,只聽得裏面一聲:「誰取了筆硯去?」店倌答應道:「有個長老在此,借來寫個字,就拿來了。」便對和尚道:「快寫罷,主人出來了。」

  說聲未絕,只見裏面走出個人來,頭裹萬字頭巾,身穿單褂兒。看見和尚扇上寫著「訪聖姑」三字,拱一拱手便問:「長老那裏來,要訪聖姑怎的?」蛋子和尚道:「貧僧是泗州城迎暉寺來的,聞得聖姑廣有道行,特地訪他。」那人道:「泗州城是嶺南地方,這般遠處也曉得聖姑哩。」蛋子和尚暗暗裏驚呀道:「果然有個聖姑了。」便問:「施主會過聖姑麼?」那人道:「曾會過來。」蛋子和尚:「現今在何處?有煩施主指引。」那人道:「且請到裏面坐下,容某細講。」蛋子和尚走進坐啟,那人又道:「熱天恕無禮了,請坐,某去潑杯茶與長老吃。」那人進去了。蛋子和尚見桌有幾冊雜書,內一本是破損不完的,偶然取看其書名「抱朴子」,內一條云:

  丹水出丹魚,先夏至十日夜伺之,魚皆浮水,赤光如火。取其血塗足,可步行水上不溺。

  蛋子和尚道:「這內鄉縣有個菊潭,又有個丹水。只聞得菊潭兩岸都是天生甘菊,飲此水者多壽。卻不知丹水又產此異物,早得此法,怎要遭羅家畈落水之苦。」正思想間,只見那人自家拿個托盤,盤中放著兩碗泡茶,放在桌上道:「長老請茶。」蛋子和尚道:「相擾不當。」兩下坐了吃茶。那人開口道:「在下姓秦,單諱個恆字。去年往華陰縣西嶽華山進香,聞得街坊上人多說道:「本縣楊巡檢家,供養著活佛。在那裏,叫做聖姑姑。」我問他:「他怎見得是活佛?」他說:「楊巡檢家請得焚字金經,無別人識得,只有聖姑姑能說。楊巡檢敬之如神,供養在西園。」合縣的人多多少少去拜他為師,在下也去隨喜了兩番。後來因四處聞名,人越去得多了,便閉關不接外人。如今聞得還在那邊,算來住個一年有餘了。」蛋子和尚道:「他單識得梵字,還別有甚麼道法麼?」秦恆道:「聞得也有些異處,能整月不食,也不飢餓。又時常與菩薩們往來,我們卻不曾試他。」蛋子和尚道:「施主親見過聖姑,是甚麼模樣?」秦恆道:「也只是個老婆婆。但神氣不同,像有些仙風道骨。長老此去,只怕還未出關,不能相見。倘相見時,乞道賤諱,說不日又來參謁。」蛋子和尚道:「當得,當得。」

  謝了擾茶,當下問了華陰縣路徑作別去了。尋至菊潭邊,果然一潭清水。蛋子和尚道:「雖不是菊花時候,不可當面錯過。」將手捧水來吃了幾口,脫得赤膊,又洗了個浴,穿了衣服,問路到丹水那邊去。這一年是閏七月,該六月初二日夏至,此時五月二十一日了。蛋子和尚記得分明,坐在近處草宿一晚。到二十二日恰好是夏至前十日了,蛋子和尚來到水邊,見是一條大河,問著土人方知原是個通渠,只這二三里河面內所出之魚都帶紅色,更不雜亂,所以喚做丹水,可見水族也有個界限,此乃造化之奇也。因這丹魚又少又小,又不中吃,所以丹水中絕沒個打魚的船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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