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家閒事切休提,提起之時惹是非,
麥子不還翻鬥氣,何如莫問小孩兒。
再說慈長老因朱大伯這番嘔氣,吩咐老道再莫抱小廝出來。到了週歲,便替他在佛前祝髮。從此廢了吉兒的小名,合寺都喚他做小和尚。只因朱大伯與這些鄰舍說了鵝蛋中抱出來的,三三兩兩傳揚開去,本寺徒弟們都知道了,慈長老也瞞不過了,因此又都喚他做蛋子和尚。
俗語說得好,只愁不養,不愁不長。光陰似箭,這蛋子和尚看看長成一十五歲,怎生模樣,有「西江月」為證:
鮮眼濃眉降準,肥軀八尺多長。生成異相貌堂堂,吐語洪鐘響亮。
葷素一齊不忌,勇力賽過金剛。天教降下蛋中王,不比尋常和尚。
又且資性聰明,諸般經典雖不肯專心誦習,若是教他一遍,流水背誦出來。有人不識起倒,與他賭記,閒時乾自把東道折了。老道將他愛惜自不必說。只這慈長老一條心,也未免偏在他身上。看官,你道為甚的?一來愛他聰明,二來可憐他沒有俗家看覷,三來又一件:這蛋子和尚從幼不忌葷酒,好的是使槍輪棍。雖則寺中沒有這家伙,時常把大門槓子舞上一回,若教他鋤田種地,做一日工抵別人兩日還多。只是性氣不好,觸著他便要廝罵廝打。且喜聽人說話,或是老道和這慈長老隔壁喝一聲時,便氣也不敢呵了。又這幾件上得了住持之心,吃的穿的每加倍的照顧他。那起徒弟徒孫,漸有不平之意,時常合計商量要撚他出去。只是沒個事頭,便有些無禮之處,老道又一口埋怨,下情賠禮。那慈長老又說他是個孤身異種,勸眾僧讓他一分,所以眾僧只得耐他下去。
這蛋子和尚聽得人說是蛋殼裏頭出來的,自家也道怪異,必不是個凡人,要在世上尋件驚天動地的事做一做。眾僧背地裏都叫他是畜生種,又叫他是野和尚,雞兒抱的狗兒養的。心中不美,常想走出寺門,雲遊天下,只為慈長老看待得好,又老道又有父子之恩,所以割捨不下。
忽一日,老道得了一個危症,在?數日。蛋子和尚衣不解帶,看湯看藥的伏侍不痊,嗚呼哀哉死了。蛋子和尚哭了一場,少不得棺木盛殮。又與慈長老討菜園旁邊一塊空地埋葬。慈長老允了,眾僧都有些不像意,唧唧噥噥的說道:「老師太越沒志氣了,一個香火道人也把塊葬地與他。若是死了個和尚,必須造個大塚,傳下兩三代休想剩半畝菜園。終不然把這寺基廢了,都做?墓罷。」慈長老只做耳聾,由他們自言自語,只不則聲。
不一日,擇吉入土。眾僧們也有推傷風的,也有推肚痛的,都不肯來幫助。只一個老和尚把鐃鈸響著送葬。當晚慈長老就收拾蛋子和尚到自房裏去安歇。到第三日,蛋子和尚要做老道的羹飯,念老老道是奉齋的,特地買一塊豆腐,把碗盛著放在廚下。又去買些紙錢,轉來取豆腐時,不知那一個移在燒火的矮凳上,被狗子吃去了。蛋子和尚明知是眾僧們故意如此,又惱又苦,對著灶下哀哀的啼哭。眾僧出來攬事道:「這廚房須不是劉氏門中祠堂孝堂,只管哭甚鳥。早知這塊豆腐恁地值錢時,老師太也該替你看守好才是,如今也不消啼哭,左右不是張狗兒吃,也是李狗兒吃,與你親爺差不多。」
蛋子和尚被眾僧一人一句,數落一場,也不回言。撇卻紙錢,一逕走出寺前,向水潭邊一塊搗衣石上氣忿忿的坐著。想道:「這夥禿驢欺得我也夠了,我如今死了養爹,更沒個親人。老和尚雖好,許多年紀也是風中之燭,朝不保暮。到底是個不好開交,不如半夜三更,放把火燒死了這夥禿驢,方出得這口氣。只長老這條命要留下他的,怎的哄得他出寺門便好。」千思百量,心頭火按納不下。提起拳頭向那搗衣石上只一下,把一邊角兒打個粉碎。
此時東鄰的朱大伯也故了,有個兒子叫做丑漢,大伯死後老和尚念其前情,把五斗麥子去助他喪事,又領著蛋子和尚到他靈前磕頭,所以蛋子和尚與丑漢一向相識來往。這日丑漢正在潭邊低著頭洗菜,只聽得石頭碎響,抬起頭來看時,認得蛋子和尚,問道:「蛋師為甚在這裏試力?」蛋子和尚坐著只不做聲。丑漢道:「你與誰鬥寡氣來?出家人戒的是酒、色、財、氣四件,酒是沒要緊,雖說色財二字,那裏便有什麼婆娘與你偷,錢鈔兒與你撇,只這氣,是日日有的,第一要戒的是他。」蛋子和尚聽了這話,十分氣已降下三分了,便道:「老哥好話,我別無他事,只受這一班禿驢欺侮不過。」丑漢道:「我父親在日,常說你是不落血盆的好人,怎的與他們一般見識。自古道欺一壓二,他先進寺門一日大,你又是單身,除非別處去,不住這寺中罷了。若要同鍋吃飯,後日慈長老去世,還要在他們手裏討針線哩。思前算後,總不如耐氣為上。」說罷提著一把菜,向東去了。
蛋子和尚因這一席話,把放火燒寺的念頭撇開,決意出外遊方。想著慈長老待我甚好,不對他說一句如何使得,又想道:若對他說,一定不放我去,不如硬著心腸,就今日撇開罷了。依先入寺到廚下去看時,紙錢還在碗櫃上,取來就焚在灶前。走到慈長老房中,魆地裏將隨身衣服被單打個包裹放著。等天晚溜出寺門,趁著月光,拽開腳步便走。有詩為證:
不分南北與西東,大步行來去似風,
未必前途都稱意,且離此地是非中。
不說蛋子和尚去後,且說慈長老當晚不見蛋子和尚進房,問著眾僧,都推不知。過了一夜,明日看他的衣服被單都沒有了。心下疑慮,對眾僧道:「你們那一個與小和尚鬥口來,他衣服被單都收拾去了,也不對我說聲,定是賭氣去的。」眾僧那個肯認,都說:「我等並無口角,他立心要遊方久了,只牽掛著劉狗兒,昨日燒些紙錢,是打算出門的意思。」長老不信,吩咐眾僧四下裏尋訪他回來。眾僧口裏答應,那個去尋,只在寺前寺後閒蕩了個把時辰,來回覆道:「沒處尋,想他去得遠了。」吃了早飯,慈長老又催促眾僧分頭再去,自家拄個竹杖,也去村中走了一回。轉到寺前,見這些徒弟徒孫們在水潭邊一行兒擺著,檢些瓦片兒賭打水鼓耍子。慈長老發個喉急道:「我老人家也自家去奔走一遍,虧你後生們看得過,在這寺裏相處幾時,全沒些情分,就不去訪他個下落。」眾僧見慈長老認真,越發不在意,一個道:「不消尋得他,他想著老師太恁地牽掛,決不去遠的。只兩日三日自然來看你。」又一個道:「老師太你便牽掛他,他到不牽掛你。若是他心地好時,不走去了。就去也得對你說一聲。」又一個道:「他將來是一寺之主,我們都沒用的,怎教老師太不掛牽。」又一個道:「他又沒有俗家,原是個淌來僧,老師太有處尋他來,沒處尋他去。又不是我們作中過繼到寺內的,認得他何州何縣,向海底下撈針去。老師太你必定曉得些蹤跡,對我們說知,待我們寫個長帖請書,請他到來便了。」慈長老被眾僧七嘴八舌,氣得開口不得,回到房中落了幾點眼淚。以後也不教眾僧去尋了。每日鎖了房門,自家各處捱問,每遍回來,眾僧背後做手勢裝鬼臉,慈長老只做不知。過了月餘,毫無音耗。慈長老又在觀音大士前求了好幾遍籤,都是不吉話兒,想著起初求的籤訣上說道「螟蛉只暫時」,又道「來處來時去處去」一定是尋不著了。那籤是第十五籤,剛剛撫養到一十五歲,想是天數已定,無可奈何,嘆口氣也只得罷了。正是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非死別與生離,天下無有不散的筵席。這段話繳過不提。
再說蛋子和尚出了寺門,立心要遊各處名山,訪個異人,傳個驚天動地的道法。一路化緣前去,到全州湘山光孝寺中,拜了無量壽佛的真身。又往衡州朝見南嶽衡山,把七十二峰、十洞、十五岩、三十八泉、二十五溪都遊個遍。
逢山看山,逢水看水,遇個遊僧道便跟他半月十日,看他沒甚意思,又拋撇了。如此非一。忽一日,同幾個僧家,來這沔陽雲夢山下經過,到個所在,終無人煙,都是亂山。貪著僻靜,只顧走,只見白霧漫漫,前途不辨。心中正在驚疑,內一僧在後面把手招道:「快轉來,走錯路了。」蛋子和尚隨著僧伴轉去,問道:「這是什麼所在?」那僧一頭走,一頭說道:「聞得這裏有個白雲洞,乃白猿神所完。因有天書法術在內,怕人偷去,故興此大霧,以隔終之。」一年之內,只有五月五日午時那一個時辰,猿神上天,霧氣暫時收斂。過了這個時辰,猿神便回,霧氣重遮。內有白玉香爐一座,只香爐中煙起,此乃猿神將歸之驗。曾有個方上道人,趁著這個時辰進去,將到洞口,看見一條石橋甚是危險,情知走不過,只得罷了。這霧氣不知許多里數,若誤走進去,被霧迷了,四面皆無出路,就是走得出時,受了這霧氣在肚裏,不是死也病個夠。這雲夢山共有九百里大,本地還有不曉得白雲洞的。」蛋子和尚聽了,心下想道:「原來真有這個法術在此,我若沒緣時,便與那個有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