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長老單求大士籤 蛋和尚一盜袁公法
伊尹空桑說可疑,偃王卵育事尤奇。
書生語怪偏搖首,不道東鄰有蛋兒。
話說慈長老在菜園中埋了小孩子,方欲回身,只見那孩子分開泥土,一個大核桃般的頭兒鑽將出來。慈長老慌了手腳,急將鋤頭打去,用力過了,撲地趺上一交,把鋤頭柄兒也打脫了。爬起來看時,那孩子端端正正坐在雞窠裏面,對著慈長老笑容可掬。慈長老心中不忍,便道:「小廝,你可惜討得個人身,若投在求男求女的富貴人家,夜明珠也賽不過你。如何鑽在蛋殼裏去了?你自走錯了路頭,不干老僧之事。今番聽老僧吩咐別投生路,休得成精作怪,恐嚇老僧。」便把鋤頭柄兒按倒,將雞窠翻上冒,著添些泥土,堆得高高的,又取幾塊亂石壓在上面,料是出不得頭,方才轉身。又想道:「倘或走個狗子進來,爬開石塊,怎麼好?我且把園門關上幾重,這怪物不是悶死也是餓死。」
當下帶轉門兒,搭上鐵鈕,回到房中,取一具留橫的新銅鎖鎖上。吩咐眾僧:「直等我來自開。」這長老生性有些固執,眾僧不知他甚麼意思,也不去問他。
一連過了十來日,慈長老心下終是掛欠。想道:「眼見得這孩子不活了,我且看他一看,終不然鎖斷了門,拋荒了這片園地,菜也不要吃一根。」當下取鑰匙去開了鎖,曳開園門。走到西邊牆角頭看時,只見亂石四散拋開,雞窠兒也翻在一邊,內中不見了小孩子。慈長老吃一驚,四下尋看,只見那小孩子赤條條地坐在一棵楊柳樹下,身上並無傷損。已變做二尺長了,生得清秀,只是不能言語。見慈長老近前,笑嘻嘻的一手扯住他的布衫角兒。慈長老沒奈何,把他盪開,轉身便跑,再也不敢回頭。離了菜園,心頭還突突的跳。暗地想道:「我恁般埋了他,又是甚麼神鬼弄他出來。終不然,一點點小廝,許大力氣自會掙扎。便泥裏鑽出來時,這些石塊如何運得開去?況且十來日裏頭,就長了一尺多,若過二三十年怕不?破天哩!恁般怪事,古今罕有。這禪堂中觀音大士靈籤極準,我且問個吉凶。若是該留下撫養,或者到是個聖僧,不是我們滅得他的。若不該留時,再做商議。」
原來禪堂中供養的,是一尊檀香雕就的觀音大士。案前設個籤筒,有人來求籤,吉凶有驗。慈長老那時也是無計可施,只得取了籤筒,在大士臺前磕頭祝告道:「弟子出家多年,小心持戒,不合潭邊汲水,把個蛋兒攜帶送與鄰家老母雞。誰知抱出個小無賴,埋之不死,餓之還在。忽然一尺二尺,恁般易長易大,來歷甚奇,蹤跡可怪,不是妖魔,定是冤債。若還天遣為僧,留下並無災害,乞賜靈籤上吉,使我不疑不駭,特地祈求,誠心再拜。」口疏已畢,將籤筒向上搖了一回,撲地跳出一根籤來,拾起看時是個第十五籤,果然註個上吉二字。那籤訣上寫道:
風波門外少人知,留得螟蛉只暫時。
來處來時去處去,因緣前定不須疑。
慈長老詳看籤中之語,道:「螟蛉乃是養子,我僧家徒弟便是子孫,這籤中明明許我收留,料也沒事。」當下就喚老道劉狗兒來到禪堂,吩咐道:「不知村裏什麼人家養多了兒子,撇下一個在我家菜園裏。方才我到那邊看見他在楊柳樹下,倒好個小廝,可惜他一條性命。我們僧家不便收養,你可領他在身邊撫育,倘或成人長大,便剃髮為僧,你老人家也有個依靠。」
原來這劉狗兒是本處一個莊戶,家中也有得過活,因年老無子,老婆又死了,別著一口氣,到賠幾兩銀子,進入本寺做個香火。因自己沒兒,平日間見了人家小孩子,便是他的性命。聽得慈長老這話,一腳跑到菜園楊柳樹下,看時,果然好個清秀孩子。連忙抱在懷中,把布衫角兒兜著,剛轉身到門口,只見慈長老也走將來了。慈長老見老道抱著孩子,心下倒也歡喜,對他道:「你抱進自己房裏去,我就來。」老道忙忙的去了。慈長老拽轉園門,取下這副銅鎖帶回屋中,便向?邊衣架上揀一件舊布衫,一條裙子,拿到老道臥房裏來,把與他包裹孩子。老道道:「舊衣舊裳倒也有幾件在這罷了。還存得幾尺藍布,恰好與與他縫個衫兒穿著。只是沒討乳食處,怕餓壞了。」慈長老道:「乳食那裏便當,早晚只泡些糕湯餵他。若是他該做你兒子,自然有命活得。倘然沒命,也沒奈何,強如撇他在菜園,活活的餓死。舉心動念天地皆知,你老人家肯收養他時,也是一點陰騭,神明也必然護佑。我先前在觀音大士前求下一籤,是個上吉,明日長成喚他叫做吉兒罷。」老道道:「卻喜這小廝歡喜相,只會笑不會哭。從菜園裏抱進來,直到如今也不見則聲。」慈長老道:「是不哭的孩子好養。」
兩個正在講話,只見走進個小沙彌來,看見了小廝,便去報與師父師兄知道。三四個和尚都跑將來,把老道半間臥房?得滿滿的。眾僧問道:「這小廝那裏來的?」慈長老道:「不知是張家兒李家子,撇在我園裏頭。我見他好個小廝,又可惜他一命,因此教老劉收養做個兒子。」只這幾個和尚中,也有好善的,也有惡的。那好善的便道:「阿彌陀佛,養得活時也是我寺中陰騭。」那惡的便道:「誰家肯把自養的孩兒撇卻,一定是沒丈夫的婦女,做下些不明不白的事,生下這小廝,怕人知道,暗暗地拋棄了。我們惹什麼是非,卻去收他。」好善的又道:「莫說這般罪過的話,知他是那家生的。多有年命刑剋爹娘,不肯留下,或是婢妾所生,大娘子妒忌,將來拋卻也不見得。那小廝額上又沒有姓張姓李字樣,有甚是非?」那惡的又道:「撫養他也罷,只是寺院裏房頭哭出小孩兒聲響,外人聞得,不當雅相。」老道道:「這小廝只有這件好處,再不哭一哭兒。」眾僧便不言語。慈長老道:「我出去讓你們在?舖上坐坐,莫要擠倒了這間房子。」說罷走出房去了。眾僧見慈長老有不悅之意,也各自散訖。有詩為證:
收養嬰兒未足奇,半言好事半言非。
信心直道行將去,眾口從來不可齊。
再說老道自收了這小廝,愛如己子。早晚調些糕湯餵他,因不便當,就把些粥飯放他口裏,這小廝也咽下了,又沒病痛。自此老道每日的省粥省飯,養這孩子。過了三五個月,外人都知道寺裏老和尚在菜園裏拾個小孩兒,交與劉狗兒養著,把做個新聞傳說。
東鄰的朱大伯聞著這句話,暗想道:「菜園裏那有什麼孩子拾得?莫不是鵝蛋中抱出來的這個怪物,老和尚沒有安排殺他,撫養在那裏。當時因壞了我一窠雞兒,曾許下賠我幾斗麥,不見把來與我,我如今只說少了麥種,與他借些麥子做種,只當提醒他一般,料他也難回我。順便就去看那孩子是什麼模樣,是那怪物也不是。」
當下朱大伯取個叉袋子,拿著走進寺來。正遇見慈長老在廊下門檻上坐著,手中拈個針兒在那裏縫補那破褊衫。朱大伯道:「老師太,多時不見了。」慈長老一見了朱大伯便想起舊話來,慌忙放下褊衫,起身問訊,道:「老僧許你的麥子還不曾相送。」朱大伯道:「怎說這話。老漢不是來與老師太討債的,自家藏下些做種的舊麥子被一起親眷到我家住下了幾日,都吃去了。少了麥種,只得與老師太借些去。待來年種出麥來,做磨磨送老師太吃。」慈長老道:「我許下了少不得送你的,那論你有麥種沒有麥種。你且回去,一時間我叫人送來。」朱大伯道:「不消送得,老漢帶來有叉袋在這裏。若方便時,老漢自家背去罷。」說罷,便把叉袋子提起與慈長老看。慈長老接得在手,便道:「既如此,你且在這廊下暫住。等老僧進去取來與你。」朱大伯道:「老漢還要尋劉狗兒說句閒話。」慈長老恐怕這老兒進去,看見了小孩兒,口嘴不好,講出什麼是非來,便道:「狗兒在園上鋤地哩。待老僧喚他出來罷。」慈長老左手拿著叉袋,右手去檻上檢起這件補不完的破褊衫也放在左臂上,對裏頭便走。朱大伯劈腳也跟隨進來,慈長老著了急,連忙閉門,已被老兒踹進一隻腳來了。慈長老焦廊燥道:「這裏禪堂僧院,你俗人家沒事也進來做甚。祇不過要幾斗麥子,我又不是不捨得與你,教你廊下等一時兒,你卻不依我說。」朱大伯扯開了口,笑嘻嘻的道:「老漢聞得劉狗兒領下個小廝,要去認一認,看他是胎生卵生。」慈長老聽得卵生二字,說著了筋節,面皮通紅,發作道:「你這老兒也好笑,胎生卵生干你屁事。他自在路上拾來一個小廝,初時便有二尺多長了,難道卵生是大鵬裏頭抱出來的?你瞧他怎的。終不然看中了意,認做你家的孫兒去罷。」便把叉袋子撇在地下,又道:「你既要認你孫兒,我也沒氣力與你擔麥子。」朱大伯見慈長老發怒,便道:「不要我看這小廝便罷了,直得恁地變臉。只怕這野種子,做不成你徒子徒孫哩。」拾起叉袋子,抖一抖抱著,轉身便走。慈長老道:「不要麥子也由得你。難道教老僧央你帶去不成。」冷笑一聲,把門閉了。
朱大伯走出寺門,口裏喃喃的道:「再沒見這樣個出家人,許多年紀,火性兀自不退。便問得這句胎生卵生,也只當取笑,你便著了忙,發出許多說話,好不扯淡。」眾鄰舍見朱大伯氣憤憤的從寺中出來,便問道:「大伯你討什麼東西不肯,直得如此著惱?」朱大伯道:「告訴你也話長哩。去年冬下,這慈長老拿個鵝蛋,說到我家來趁我母雞抱卵,也放做一窠兒抱著。誰知蛋裏,抱出一個六七寸長的小孩子。」鄰舍道:「有這等事!」朱大伯道:「便是說也不信。抱出小孩子還不打緊,把這母雞也死了。這一窠雞卵也都沒用了。我去叫那長老來看,長老道不要說起,是我連累著你,明年麥熟時把些麥子賠你罷。他便把這小怪物連窠兒掇去。我想道不是拋在水裏便是埋在土裏。後來聽得劉狗兒撫養著一個小廝,我疑心是那話兒。今日拿個叉袋去寺裏借些麥種,順便瞧一瞧那小廝是什麼模樣,便不與我瞧也罷了,恁般發惡道干你屁事,又道認做你家孫兒去罷。常言道樹高千丈葉落歸根,這小廝怕養不大。若還長大了,少不得尋根問蒂,怕不認我做外公麼。」眾鄰舍道:「到底是你老人家口穩,有恁樣異事,再不見你提起。既是這老和尚做張做智,你只看出家人分上,耐了些罷。老人家著什麼急事,討這樣閒氣。再過幾日,我們與這老和尚說討些麥子還你,你莫著惱。」大家三言兩語,勸那朱大伯回家去了。有詩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