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临着海,便是通海的江河浦港,也都平长丈余,竟自穿房入户,漂凳流箱,哪里遮拦得住?走出去,水淹死;在家中,屋压杀,哪个逃躲得过!还有遇着夜间时水来,睡梦之中,都随着水赤身露体氽去。凡是一个野港荒湾,少也有千百个尸首,弄得通海处水皆腥赤。受害的,凡杭、嘉、严、宁、绍、温、台七府,飘流□□□(去房屋)数百万间,人民数千万口,是一个东南大害。海便成了害薮了。但是其间贫的富,富的贫,翻覆了多少人家!争钱的,夺货的,也惹□(出)多少事务!内中却有个设意谋财的,却至于失财、失妻;主意救人的,却至于得人得财。这也是尽堪把人劝戒。
话说海宁县北有个姓朱的,叫做朱安国。家事也有两分,年纪二十多岁,做人极是暴戾奸狡。两年前,曾定一个本处袁花镇郑寡妇女儿,费这等两个尺头、十六两银子,择在本年十月做亲。他族分中却也有数十房分。有一个族叔,叫做朱玉,比他年纪小两岁。家事虽穷,喜做人忠厚。朱安国倚着他年小家贫,时时欺侮他。
到了七月廿三日,海水先自上边一路滚将下来。东门海塘一坏,塔顶吹堕于地。四回聚涌灌流,北乡低的房屋、□(人)民、牛羊、鸡犬、桑麻、田稻、什物氽个罄尽。高的水□□(也到)楼板上。
朱安国乖猾得紧,忙寻了一只船,将家私尽搬在船中,傍着一株绝大树缆了。叫家中小厮阿狗稍了船,他自蓑衣箬帽,立在船上捞氽来东西。此时天色已晚,只见水面上氽过两个箱子,都用绳索□(联)着,上面骑着一个十七八岁女子,一个老妇人□□(也把)身子扑在箱上氽来。
见了朱安国,远远叫道:“救人!救人!救得情愿将东西谢你。”
安国想道:“这两个女人舍命顾这箱子,必定有物。”四顾无人,他便起个恶念。
将船拨开去,迎着她,手起一篙,将妇人一搠。妇人一滑,忙扯得一个索头。那女子早被箱子一荡,也滚落水,狠扯箱子。朱安国又是一篙,向妇人手上下老实一凿,妇人手疼一松,一连两个翻身,早已不知去向了。
他忙把箱儿带住,只见这女子还半浮半沉,扑着箱子道:“大哥,没奈何,只留我性命,我将箱子都与你,便做你丫头,我情愿。”
安国看看,果然好个女子。又想道:“斩草不除根,萌芽依旧发。我若留了她,不惟向我讨箱子,还要向我讨人命。也须狠心这一次。”道:“我已定亲,用妳不着了!”一篙把箱子一掀,女人身子一浮,他篙子快,复一推,这女子也汨汨渌渌去了。
泊天波浪势汤汤,母子萍飘实可伤。
惊是鱼龙满江水,谁知人类有豺狼。
他慢慢将箱子带住了。苦是箱子已装满了一箱水,只得用尽平生之力,扯到船上,沥去些水,叫阿狗相帮扛入船。忙了半夜,极是快活。
只是那女子,一连儿滚,吃了五、六口水,料是没命了。不期撞着一张梳桌,她命不该死,急扯住它一只脚,把身扑上,漾来漾去,漾到一家门首撞住。这家正是朱玉家里。
朱玉先见水来就赤了脚。赤得脚时,水已到腿边了,急跳上桌,水随到桌边。要走,走不出门。只得往楼上躲。听得这壁泥坍,那厢瓦落,房子也“咯咯”响,朱玉好不心焦。又听得什么撞屋子响,道:“晦气!现今屋子也难支撑在这里,还禁得什木植磕哩!”
黑影子内,开窗看,是一张桌子,扑着个人在上面。那人见开窗,也嘤嘤的叫“救人”。
朱玉道:“我这屋子也像在水里一般了。再摆两摆,少不得也似妳要落水。怎救得妳?罢!且看妳我时运,挨得过,大家也都逃了性命出。逃不出再处。”便两双手狠命在窗子里扯了这女子起来,沥了一楼子水。那张桌子撞住不走,也捞了起来。这夜是性命不知如何的时节,一个浸得不要,蹲在壁边吐水;一个靠着窗口,看水心焦。
只见捱到天明,雨也渐止,水也渐退。朱玉就在楼上煨了些粥,请她吃。问她住居,她道:“姓郑,在袁花镇住,爷早殁,只得一个娘。昨日水来,我娘儿两个收拾得几匹织下的布,银子、铜钱、丝绵,二十来件绸绢衣服、首饰,又一家定我的十六两财礼、两匹花绸,装了两个小黑箱,缚做一块。我母子扶着,随水氽来。到前边那大树下,船里一个强盗把我母亲推下水去,又把我推落水中,箱子都抢去。是这样一个麻脸,有廿多岁后生。如今我还要认着他,问他要。只是我亏你救了性命,我家里房屋已氽光,母亲已死,我没人倚靠,没什报你,好歹做丫头服侍你罢。”
朱玉道:“那人抢你箱子,须无证见。妳既已定人,我怎好要妳。再捱两日,等妳娘家、夫家来寻去罢。”朱玉在家中做饭与她吃,帮她晒晾衣服。因她有夫的,绝没一毫苟且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