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宝局威镇沙雁岭 三月三齐赴松棚会
上回书说到武云飞伤人命逃出北京城,来到塞北口外,住在沙雁岭何家老店。伙计何小三说出西院的宝局,那是毁人的炉啊!武云飞一时高兴,叫何小三领着自己,往西里院而来。进了月亮门儿,北边是三合房,搭着大天棚。进院子的北屋,就是宝局。何小三一挑帘栊,武云飞跟着就进来了。喝!
里边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哪!有坐着的、站着的、靠墙的、蹲着的。看那表情:舒眉展眼的、双眉紧锁的、长吁短叹的、顿足捶胸的,还有挤眉弄眼龇牙咧嘴的。真是千奇百怪,无所不有!当中长条的宝案子蒙着白布单,正中一个茶盘里放着四四方方的铜宝盒儿,人群后边还有登着大凳往里探着看的。宝案子本家有五个人,一个掌柜的,就是这净街神孙利。他们几个人每天轮流倒替,今儿个是孙利。还有四个伙计。您瞧,四个伙计每人把两只手都放到案子上,一共是四个人八只手。唯有这净街神孙利只把右手放在案子上,一共是九只手。按人家宝局的意思,就是你来上这儿押宝来,九死都没有一生。看起来宝局这个赌钱场实在亏心!
当然这个宝案子应当后面拿布搭起个篷儿来,宝官儿在这里头做宝。宝盒冲着自己胸前这面的是四方,这就是么。冲着右手下垂手的就是二,对门的是三,末门的就是四。里头这宝籽儿成个红月牙儿,这个牙冲哪边就是几,这个不能错。这个帮宝的也不见得准是打开盒盖抠这宝籽儿,底下有个机关,拿手指头一动,这个宝籽儿在里边就得跟着动,这个宝官可不是做明宝。他在宝案后头高凳上一坐,不怕你瞧出红来。什么叫瞧出红来?就是他做的宝他知道是几,您要押得注小,当然他不在乎。比方说,他要做的是四,您压五千块钱的四,他动心不动心哪?他只要一动心,在他浑身上下某一点上就有反映,这就是漏红。有这么一件事:据说有个好宝官,这些好押宝的跟了他好几个,没有发现他漏红在什么地方。最后发现了,他的后脑勺争嘴窝儿当中有颗痣,痣上头有根毛。您要是押的是大注,又押在他做的这个数上头,他这根毛就动,一动就知道他动了心了,正押在他做的数上。那样,这宝官就得赔,这叫漏红。可了不得!这位宝官是大宝官,口袋里做得了。把宝盒子掏出来往这儿一放,不动了,您随便押。大家伙儿‘嘁里咔嚓’,注下得都特别大。您要押十两银子,您就得搁十一两,那一两是头钱,您压二十两,就得多搁二两。一、二、三、四这是四门,随便押。您如果说押孤丁,一个赔三。一般的说都是两门赌,押大拐就是三、四,押小拐就是一、二,押红拐就是一、四,押黑拐就是三、二,押单穿就是一、三,押双穿就是二、四,都是两门儿赌,不见得准得输,没准儿的事。武爷瞧完了之后,那儿可喊:“押、押、押!”大家伙儿下着注。武爷上来了:“众位,我押一注。”“押哪儿?您哪!”武爷对这玩艺儿根本是外行,但是多少他也懂点儿,一伸手掏出五十两银子,再拿五两做头儿,一共是五十五两。“我押大拐!”大拐就是三、四赢,一、二输。人家伙计一喊:“免子啦!”因为上头注大,有五十两银子呢。有过来揭宝的,“啪!”这么一撕宝,铛儿一见响,真那么巧,真“三”啦!武爷可就赢啦。五十两银子,当时兑过来。武云飞一瞧,头一宝押赢了,自己连本带利往怀里一揣,他想久赌无胜家啊。大家伙儿一瞧武云飞这个押宝的可邪兴,头一宝押赢了抹头就走,不押第二宝。何小三还在院里等着他呢。“怎么样武爷?”“嘿!我这头一宝就押红了。五十两银子,给你二两!”武爷回到东院自己喝茶去了。到第二天这时候又来了,不用何小三带着了。那儿正喊着:“押啦,押啦,开宝了——”武爷分人群进去:“众位,我押一注。”五十五两银子往这儿一搁,“我押大拐。”一揭宝,又是三啦!武爷又赢了。跟着兑银子,拿起就走。大家伙儿一瞧这位可好呀,“黑脸赌!”马上人家又接茬儿押了,武云飞回到自己的房中喝茶。
到第三天上又来了。由打这天起,是每天到这时候准押一宝,正赶上都是三,您说多新鲜!一个多月武云飞的钱可就赢了不少了,白花花的银子就一千多两啦,把银子搁在自己的房中。到了时候就来,还照样押“大拐”,五十两银子。
这铁算盘朱三可就琢磨上了。晚傍晌儿一收柜,本来他们这个宝局每天除刨净剩,也就是五六十两银子,叫武云飞这一注就给弄走五十两去,他们这四股儿分,甭说还有大爷何光五股儿,一个人就剩几两银子了。朱三对哥几个说:“嘿!我说哥儿几个咱们得想点儿办法。这武云飞,武秃子一个多月赢了咱一千多两银子去,进门就押了,你看这事儿怎么办呢?咱们这宝官儿怎么到这时候一定就做‘三’呢?”朱三这么一说,大家伙儿就商量了。
朱三先说:“哎!要不这么办,咱们月亮门这里,给它安个“眼”,这武秃一来,您就咳嗽一声,咱们这屋里头赶快揭宝,该赔的赔,该搂的搂,等到下一宝绝不再做三,咱们改成二、四、一都可以。如果这宝咱们做的根本不是三,那咱们干脆就等着他,外头一咳嗽,他到这儿一押三,这宝他不是就输了。咱们得设法把这笔钱赢回来。”大家伙儿一听铁算盘朱三这手儿还真高。那么谁去呢?这时铁胳膊何四说:“这么办吧,我在外头当个眼线吧。”
大家商量好了。
第二天,琢磨着武爷快来了,何老四就在月亮门这儿站上了。果然,吃完早饭没什么事儿了,武爷也喝足了茶,揣着银子来了。到了月亮门儿,何老四就咳嗽一声,这一咳嗽,屋里头这一宝正是三,马上就揭了。注不齐就揭,该赔的赔,该搂的搂,下一宝不做三了。武爷等着下一宝做得了以后,分人群进来,“我押大拐。”五十五两银子往这儿一搁,一揭宝不是三,武爷扭头就走,心说:我没押红,押黑了。到了第二天,武云飞又来了,刚一到月亮门,何四咳嗽一声。他这么一咳嗽,武云飞没感觉,自己挑帘儿进来,这宝做的根本不是三,因为人家一听咳嗽就等着了。等武爷的注押上了一揭宝,不是三了,武云飞又押黑了,自己转身形出来了。第三天又来了……日复一日,每天五十两,每天五十两,一个多月,把银子全部输净。银子输净了,武云飞恍然大悟。噢!看来这个毛病是在月亮门里头放上“眼”了,铁胳膊何四一咳嗽我再进去,里头就变了。嘿!他们这开宝局的实在是损阴丧德!
武爷这么一想:自己二十多岁正年轻,应该教训教训这帮赌徒,可自己没带着单刀,就把匕首刀放在靴子里。吃完早饭喝点儿茶,由打东屋里头正喊呢:“押押押!开宝了!”这何四一瞧武云飞来到,他刚要咳嗽,武云飞一抬腿,把匕首就抽出来了,一伸左手,照着何四的胸口窝上“嘭!”就是一拳。然后一把把他给攥住了,一晃秃脑袋,目露凶光:“你咳嗽?你咳嗽我就捅了你!”这何四没敢咳出来。“你给我滚到外头去,你要一出声儿我就穿你!”何四蔫蔫地由月亮门里头出去了。武云飞晃着秃脑袋,脸子一耷拉,右手把刀掖在袄袖里头,来至在北屋,挑帘拢进来道:“众位等一等,宝还没揭呢吧?”大家伙儿一瞧,哟喝!秃武爷来了。忙说:“这儿等着您呢,哈哈!没揭呢,没揭呢!”掌柜的净街神孙利这么一瞧,心说:何四怎么在外头没咳嗽呀?这宝是几可不知道呢!再看人家武云飞进来了,瞧了瞧注都押下了。武云飞站在天门这儿说:“我说孙掌柜的。”“哎!武爷,您玩儿来了?”“啊,你们这宝局都赌什么的?”孙利就知道这里有事。忙道:“哎,武爷,金赌银还,押什么赔什么。”“那好了,你等一等啊!”武云飞一抬左腿,把这左腿就蹬在宝案子上了,一撩自己的裤脚儿,在大腿上最厚的这地方,一伸左手“啪”这么一抓肉,拿匕首刀就旋下一块肉来,“哗——”押宝的人们就知道,这叫“跳宝拉肉”。看起来武云飞今儿个要跳宝!
不过人家宝局经常发生这种事情,可不在乎这个。血“哗哗”流出来,顺着秃武爷的脑袋“滴滴嗒嗒”直冒汗,掂了掂这块肉,说道:“这手头没多大准儿,也有四两来肉吧。”啪!带着血往天门上一拽,拿这把刀子“唰——”就剁上了。然后说:“我押三孤丁!”这回可不押“大拐”了。押“三孤丁”,开的就是“三”,就是说,你一个赔我仨。武云飞怎么想的?今天就押“三”了,看你这宝局敢不敢做“三”。如果这一宝不中,我下一宝接茬儿拉,把我武云飞拉死为止,我也押“三孤丁”不押“大拐”!说真的,押宝的人有点含糊了,但人家净街神孙利没含糊。嗨!我开宝局要怕这个,那就甭干了。
这做活儿的伙计可晕了,嘴唇儿都发青了:“咱、咱、咱还喊宝吗?!”孙利这么一瞧,“哈哈哈,这算什么?揭宝。喊!”“免一——来三,不要二——,别来四——”啊?撕宝的过来一看宝,这宝正是“三”。武云飞自己想了:反正押不上“三”我一刀一刀拉,拉下来我就押“三”。没想到这头一宝进门闯“三”,就闯上了!武云飞大笑:“哈哈哈,哎呀,想不到红啦!
叫你们掌柜的来,我拉你们掌柜的三条肉。找戥子去,看看我这块肉多重,差一钱一厘都不行!”大家伙儿面面相觑,都看着净街神孙利。孙利心想:叫做活的,该赔的赔,该搂的搂,赔的搂的全完了,就剩武爷这个“三”。
孙利正要派人把掌柜的找来,铁胳膊何四早到柜房把坐地虎王强跟铁算盘朱三都找来了。他们进门一看,瞧武云飞正攥着攮子,腿上血直流,知道他拉肉跳宝了!王强强装着笑脸地说道:“哈哈哈,众位!没什么。武爷,好兄弟!你知道这宝局是我们的?”武云飞一翻眼睛,上下看了看王强:“你不是坐地虎王强吗?”“不错!嘿嘿,咱们认识,熟人。”“好啊!你看见没有?派人把戥子拿来,称称我大腿上这肉有多少?你们孙利说了,金赌银还,我不要他的肉,他的肉不值钱,要你坐地虎王强的肉!照这样你们大腿上给我拉下三条儿来,差一钱都不行!”“兄弟,你这是怎么了?跟哥哥我怎么闹起小脾气来了?不要紧,有什么事?你先跟我到外头来。”“到哪儿也是一样,不给钱不成。我就住在这儿了,攮子也在这儿放着。”“兄弟,你别这样!来呀,赶紧拿上好的刀伤药去。”时间不大,伙计哆里哆嗦,拿这么一个小笸箩,里头满满当当的全是细白面儿的药。王强说:“兄弟,您自己先上上药。”武云飞伸手这么一摸,哎哟!武云飞心说好损啊,碱面儿!
武云飞伸手接过这碱面儿的笸箩来,笑呵呵地说道:“哈哈哈,这药可是上好的刀创药啊!”伸手就抓起一把来,这把碱面照着自己的伤口上就这么一捺一搓,“嚓嚓”两下,一把碱面儿全搓在伤口上了,杀得这伤口往外冒黄油儿!嘿哟!万把钢刀扎于肺腑,这个疼劲儿没法说,“唰唰”地顺秃脑门往下流汗,嘴唇儿发青,直哆嗦。但是武爷不含糊:“哈哈哈,好药!好药!”
跟着伸手又是一把,“嚓嚓”又是一搓,把笸箩往伤口一扣,拿这笸箩底双手一压,把那些押宝的、看热闹的吓得目瞪口呆。武云飞哈哈大笑。坐地虎王强一瞧,得了!一拍武云飞的肩膀头道:“口外算有你这么一号了。来吧!点到就算有,划道儿当河走,咱们先上你那屋里去吧。”“不行!哪儿去?王强你看,武大太爷我含糊没有?”“武爷,有您这一号了。好样的!没含糊。”“那得了,赔我肉!”“来人哪,赶紧准备净水。”甭说上碱面儿疼,就用这凉水一洗这碱面儿都够呛!武爷这汗“哗哗”地流着,身上都透了,但是,他没“哎哟”出一声来,这就是好样的。把碱面全部洗净,拿过上好的金创药来,给武云飞敷上,止疼,拿布条给他捆上包好了,让武爷把大腿裤子撩下来,然后把腿放下。
这时王强又问了:“得了您说吧,我们哥儿四个都在这儿。你瞧!打算怎么办吧?”“王强,我姓武的没含糊?”“没含糊。”“哈!好了,这不是你说到这儿吗?应我姓武的三条,少一条不成!”“那您说吧。”“好吧!第一条,你得记住了!我武云飞由关南来到塞北,沙雁岭举目无亲谁都不认识。没有别的,宝局!姓武的干两天。”大家伙儿一听,得!要把这四位给赶跑。王强说:“武爷,您,您往下说。”“哈哈哈,如果你们弟兄四个人舍不得,行啊!咱们一条肉赔三条。把你王强的大腿肉拉下三条儿来,对上我的分量,姓武的尘土不沾!你看这好不好哇?如果这两条你们都不能应,那对不起,凭本领,姓武的把你们这帮小子赶出沙雁岭!”铁胳膊何四脸色儿都变了:“姓武的!你有什么能耐?刚才我不理你就是了。你这条件太苛刻,何四爷我要你的命!”他把刀都拿出来了,攥着刀垫步拧腰来到当院,喊:“姓武的你出来!”往外这么一叫。看热闹的都跑到墙根儿了,谁也不敢动。武爷连匕首都不拿,一个箭步就蹿出去了:“何四,你也敢论武吗?”
“姓武的我要你的命!还告诉你,哥儿几个没两下子也不敢在这儿开宝局!会个三绞毛儿、四门斗儿的,姓何的不在话下!哪儿走吧你!”往前一赶步,左手一晃面门,蹦起来就给武云飞一刀。武云飞微然上左一滑步,立右手一叼他的腕子,一托他的胳膊肘儿:“去你的吧!”“嘎叭!”这一下子把铁胳膊何四的胳膊就给撅折了。云飞往前一抢身,这么一拽一抖他,“哎—哟—!”跟杀了猪的一样,当时铁胳膊何四就死过去了。坐地虎王强这么一瞧:“来呀,赶紧把老四搭走!给我到后院儿把打手们叫来!”二十几个打手每人一条檀木斧把,短衣襟,小打扮,绢帕缠头。过来之后,王强喊道:“给我打!”武云飞一看,喝!真跟我动武的。二十多人往上这么一拥,各自使斧把抡起来就砸,武云飞微然这么一撒欢儿,打得这二十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脑眼儿青肿,王八吃西瓜,滚得滚,爬得爬,一阵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