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林道管这叫盗取婴胎紫河车。那么紫河车是什么东西呢?这是一味药,就是小孩的衣胞。小孩在母体内,有个衣胞,生的时候衣胞破裂,小孩生下来,最后衣胞下来。据说人要身体虚就吃它,这是大补,这个东西叫紫河车。这两个贼人一杀母子两条命,他们要紫河车干嘛呀?配熏香蒙汗药。
乔玄龄不就卖过这个吗?这药很贵,原因就是必须得用三个月左右一百天男孩的紫河车才成,小女孩的他还不要!他们干这个,懂这个,一瞧就知道这妇女怀胎几个月,还看得出是男胎或女胎来。绿林人、英雄豪杰最反对最讨厌的、见着了最不能容留、必须铲除的就是这种人,因为他们一下手就是两条命。
看起来这家里没别人,就这么一位小媳妇,叫她赶上了。童林哪,你再慢一点可就坏了!海川思索至此处,见老太太就过来了,要上炕。海川赶紧来到屋门这儿,轻轻一推,一个箭步,“唰”地到了,一伸右手就把这行凶老太太的脖子给掐住了,一提拎她,伸左手一托她屁股蛋,照着炕沿下边“啪!”一摔,这下险一险没把老太太给摔死。老头一瞧,啊!伸手要拿刀,还没等他拿刀呢,海川往前一抢身,在炕沿那儿照老头儿的脖梗子上,“嘣”地一下,并食中二指就给他点上了。他没“哎哟”出来,“扑通”就栽到那儿了,海川下来抹肩头拢二臂,四马倒攒蹄,就把这一男一女捆上了。
海川往炕沿一坐:“你们俩是哪儿的?说实话。”这两人吓得魂飞千里,魄散九重。老太太哆里哆嗦:“我们是从四川来的。”“奉什么人差遣来北京胡作非为?害人家母子性命?”“这老头儿是我的老头子。他姓张叫张老,我姓杨。我们奉剑山蓬莱岛护国军师华图华亮羽的命令,来到北京。”“干什么来了?”“主要就是盗取婴胎紫河车献给他做熏香蒙汗药,卖给绿林道害人,这笔钱补助剑山蓬莱岛的军饷。”“仔细跟我说说。”老太太哆里哆嗦,颜色更变,若断若续才把事情说全了。
原来,康熙有个二哥名字叫富昌富宝臣。由于顺治死后废长立幼,越次传宗康熙做了皇帝,他二哥不满,私离北京,占据在四川剑州附近白龙江的西岸,有一片大山,三面临水,一面是陆地,特别险要,这地方叫剑山小蓬莱。富宝臣就在这里招军买马,聚草囤粮,养精蓄锐,手下高来高去的武林道士不下几百位,兵丁足有一两万人,势力浩大。这样就得有一笔钱,当然山里的军饷很充足,但是他害怕起事的时候还是不够。在山外住着一个老道叫九尾金蝎道华图华亮羽,是他的护国军师。侯老侠在金银乱石岛战船上杀了的那个紫面分水鳖乔玄龄就是华亮羽的弟子。
“你们俩住在哪儿了?”“我们住在德胜门外关厢一个小店里。我老头子动手不利落,他还没干过,当然我是老手了。”“你们怎么样招引妇女?”
“我就指着卖野药。有一次我带着虎撑来到这个地方,这小媳妇一拉门出来了,我问她,她说她家里就一个婆婆,丈夫在鲜鱼口天成斋鞋店做事。”“噢,那么她怎么就上钩了呢?”我一瞧她这个肚腹看得出来,是三个月左右的小男孩儿,正是我应该下手取的紫河车。她问我:“你都卖什么药,看什么病?’我说:“凡是妇女小孩儿的疑难大症,尤其是妇女怀胎诸症我都能治。’她说:“婆婆今天上街坊家斗牌去了,你进来吧,我爷们也不在家。’她把我约到了屋里头,跟我说吃东西老呕吐。我说:“你怀小孩子,不过你这胎气在里头很不正,你得吃药。’她说让我给瞧瞧。我想这倒是个好机会,便说:‘你家里都有什么人?’她说:“我爷住在柜上不回来,我婆婆天天斗牌去,实际上就我一个人在家。’‘那么这样吧,今天晚上天黑以后,你等着我,我来给你治治病。’回到德胜门小店,我跟老头子张老说好了,今天晚上才来的。轻轻一叫门,小妇人把门开了。我让她先把屋里东西收拾一下。我老头藏在墙旮旯,把街门关好了才进来。我跟她说:“给你带药来了。’其实这就是蒙汗药,我拿出一点药来,她一闻当时就躺下了。我把老头子叫进来,准备下手,没想到好汉爷您来了。您饶我们的命吧!”
海川一咬牙问:“身上还带着什么哪?”“身上就是这些个器械。”“你们作了几案啦?”“刚到北京头一案,我们还没得手哪。”海川撕他们两人的衣裳,就把这一对狗男女嘴给堵上了。一看茶壶里有点凉白开,拿过来,含了一口照着小媳妇脸上一喷,这小媳妇缓醒过来了,她折身坐起来就吓坏了:“哎呀!这是怎么回事?”海川安慰她说:“这位大嫂子,你的丈夫和婆母都不在家,你怎么能引这种人到家里来?这对狗男女不是好东西,他们刚才让你闻了熏香药,想趁你昏迷的时候,把你杀了。他们是要取你身上这三月婴孩的紫河车。你们一死就是两条命啊!”年轻妇人感激地说:“好汉爷,我哪知道这些事啊!我给您磕头了,您救了我的命啦!”“你婆母在哪啊?把你婆母赶紧请回来。”小妇人哆里哆嗦穿鞋下地,砸开街坊的门,把婆母请回来。老太太到家一看就傻眼了。海川说:“你可是这家的主人?白天儿媳妇在家,你斗一会儿纸牌解解闷还可以,为什么晚上还要一夜一夜地赌钱啊?看看这漏子,险一险把你小孙子的命都要了!”吓得老太太晕了:“我明儿再耍钱剁手!现在您说怎么办?”“我把他们俩已经捆好了,跑不了啦。我马上到鲜鱼口去,砸开天成斋鞋铺的门,找着你儿子,然后回家有什么话再说。”“哎哟,好汉爷您真是我们一家子的大恩人,修好积德。我们婆媳给您磕头了。”
海川出来,过了大街又回大栅栏了,来到双龙镖局分号门口,落地燕子张雄出来了:“哎哟,师祖父您又回来了,您进来吧。”“我不进去了,刚才我赶上这么一件事。”如此这般一说,最后海川说道:“这小媳妇的爷儿们就在你们对过天成斋鞋店,我想您跟本地面都很熟,这件事必须通知东珠汛,让人家守备衙门派人去,把这一对男女带走,领国法,受王章,该什么罪领什么罪。这件事情交给你吧。天气不早了,我得回家。”“这个好办,您甭管了,我马上就办。”张雄把这件事答应下来,海川可就省心了。张雄等海川走后,拿名片请官人办理此事。
海川一个人由打双龙镖局门口往东来,到大栅栏口这儿正想着怎么走,突然一眼瞧见正阳桥五牌楼石底座下蹲着个人,冲海川晃身子,竖大拇指,那意思:您请过来。海川离得远,看不真,心说:这人是干什么的?海川一伏腰就追下去了,越走越近。这个人看海川追下来,他扭头就跑,顺着护城河的河沿一直往东,脚底攒劲,“沙沙沙沙”,海川一想:嗨,你叫我,我来了,我快到了你又跑,你跑得了吗?海川微然一塌腰,施展十二字的跑字功,脚底攒劲,“沙沙沙沙”,快极了,夜色蒙蒙下,跟一缕清烟相仿。前头这人“燕子三抄水”,越过了护城河,来到城墙根底下,“噌噌噌”,蹬着城墙缝上去了。海川上城墙不算什么,施展“狸猫蹬树枝”的功夫也上来了,来到城墙上,借着星月的光华,可瞧出这人点眉目来。这人个儿不高,身上也穿着一身土黄布衣掌,看不见脸儿。这个人顺着城墙一直往东,海川这么快的脚程,瞪着眼追不上他,海川犯了犟劲,我非追上你不成。结果追来追去,顺着城墙由打崇文门往东再往北,走朝阳门奔阜城门,还往南来,顺着西便门过来,走宣武门奔正阳门,又回到崇文门。这个人,整领着海川走了一个里城的四十里!等到了崇文门,这个人突然间顺着城墙下去了。他是谁呢?得了,天也不早了,我回家再说吧。海川到家也没叫门,越墙进去奔功房。房内点着灯,小哥儿几个那正练着呢。一夜无话。
第二天,海川吃完早饭跟刘俊商量:“刘俊哪,你还是带着你的师弟好好用功,我惦着再给你们买一套兵刃谱,昨天没买到,我还得出一趟前门。”
“行啊,师父,您去吧。”拿了把桑皮纸的扇子,海川从家里就出来了,溜溜达达一直奔前门。他先来到琉璃厂老二酉,真买了一套兵刃谱,这套兵刃谱的军刃、内家、外家以及各种出奇百怪的军刃,都有图样和说明。海川左手抱着兵刃谱,又到了前门大栅栏。干什么来了?打听落地燕子张雄办的那个事情怎么样了。张雄把师祖父接进去,把那事情细说一遍:“我找着她的丈夫,让他赶紧回家。接着,东珠汛官兵守备大人也去了,审问了犯人之后,把这两个人交顺天府。顺天府发下一道公文,叫各街各户都要留神这样一男一女的老头老太太,因为他们一共来了五拨儿,还有四拨没抓住呢。”海川听了听很满意。
海川从镖局出来,照样到大栅栏东口。海川知道往南是天桥,什么金披彩挂、说书的、唱戏的、打把式卖艺的全在天桥,非常热闹。我今天既然来了,为什么不逛一逛天桥啊?海川想到这儿,顺着马路往南来了。他走的是马路东边,走着走着,前边围着一大圈儿人。海川想:这是怎么回事呀?等海川到那儿一瞧,是一个两间门脸的槟榔铺,里边是栏柜。栏柜的里头摆着槟榔摊儿,用木板搭起架来,一层一层,一溜一溜地摆满小笸箩,每一个笸箩里头都装满了槟榔。旁边还放着两副小铡刀,因为槟榔得用小铡刀铡。掉下的渣儿搁到笸箩里头,也卖。这渣儿也分几种,有肉子儿,有三角,不一样。有熟槟榔有生槟榔,有咸的有淡的,有不咸不淡的,还有甜的,样样俱全。
卖槟榔的是个小伙计,二十来岁,剃着黢青的头皮,一条大辫子,一身蓝,系着围裙。这工夫来了一个人,说话是南方口音:“唔呀,我说伙计呀,你们这里卖槟榔吗?”小伙计一瞧这位,中等身材,双肩抱拢,四十挂零儿,三缕黑髯,黄白净子,修眉大眼,两只眼睛闪闪放光,一条大辫垂于脑后。
身上穿着黄格纱袍,腰里系着凉带儿,凉带儿挂着眼镜荷包、槟榔荷包,手里什么也没拿,腰里头鼓鼓囊囊。看得出来,这个人有点洋洋得意。小伙计赶紧站起来道:“客人,您想买点槟榔啊?”“啊,不错的,我要买一点槟榔。你们这槟榔好吗?”“客人您看看吧,咱们这儿一笸箩是一百个,有整的有碎的。如果您愿意买整的让我给您铡开,我这儿有小铡刀。您看这一溜儿是咸的,这一溜儿是淡的,这一溜是甜的,这一溜儿是生的,这一溜刚炒熟。底下这碎的是崩刀儿,有三角儿,有肉子儿,您随便买。”“我要买好一点的。”“哎哟喝!客人,您大概刚到北京城,咱们北京城的人很讲究嚼槟榔,糟的谁要哪!”伙计伸手拿起一笸箩:“您瞧瞧,这都是整的,您只要捡出一个糟的来,我这儿槟榔您随便吃。”
俩人一说话,门口外头人可就围上了。哪知道这南方人正说着话,后头又来了一位,跟前头这位打扮差不离,也是瘦瘦的身子,但胡子是花白的,黄脸膛,长眉大眼,眼神特别足。腰里也有眼镜荷包、槟榔荷包,手里头什么没拿,腰里头也是鼓鼓囊囊的。这个人虽然没说话,看得出来,所有的习性跟前头那位差不离,二位相隔也不过半步远。
前边这位穿黄纱袍的说话了:“我来看一看,你不要吹牛,糟的我是不要。”这个人一伸左手,就在笸箩里头拿起一个生槟榔来。卖槟榔的年轻人很生气:“老客儿,您看看,有糟的算您白吃,一文不要。”他刚说到这里,这南方人食指拇指一捻,槟榔就成了面:“唔呀,混帐东西,我说你的槟榔是糟的,你还要嘴强牙硬,这回你就信服了吧。”小伙计的脑筋都绷起来了。
他想:自己用小铡刀铡都费力,他怎么不费力就捻碎了一个?小伙计满脸带笑:“老客,您就赶上这一个,再捻一个试试?”“唔呀,你来看吧,哪个也是糟的。”说着他继续捻,每一个都成了细面儿。卖槟榔的可就怔在那里了,南方人越捻越来劲儿,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南方人洋洋得意,他捻一个,众人一阵笑,可他觉着这些笑声,不是夸他捻槟榔,好像笑他身后边,人们的眼神也往他身后看。他心里纳闷,什么人在我的后面捣鬼呀?他往后一看,人群里站着一位穿蓝纱袍的,再看自己黄纱袍的后摆,可了不得啦,自己捻一个槟榔,有人在自己的后摆上捻一个窟窿,自己捻了三十来个槟榔,可后摆也成了筛子底啦。他想,一定是这位穿蓝纱袍的所为。好武好练的都明白,捻槟榔是鹰爪力的功夫,海川在人群里抱着兵刃谱也看见了。鹰爪力在海川的眼里并不新鲜,一个真正的武术家可以说都会,捻槟榔是手捻坚硬之物,并不新奇,可后边的这个捻柔软之物,就比前边的这位高得多。前边这位现在后悔了:北京城乃藏龙卧虎之地,自己不该当众逞能,哗众取宠,指望露脸,实际是现了眼,以为自己耍笑旁人,实际是旁人耍笑了自己。他约摸捻了人家三十几个硬槟榔,一伸手从纱袍的兜里掏出银子包来:“唔呀,小弟弟,我是跟您开个小玩笑,槟榔都是好的,没有一个糟的,我来赔你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