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秋痕这两日正为痴珠和他妈力争上流时候,那里晓得半天打下这个霹雳!当下秃头将拜盒打开,一件件交代明白,气得秋痕手足冰冷.呆呆的瞧着东西,半晌才问道:“爷怎样说?”秃头道:“爷没说什么,只问姑娘将那一支风藤镯给了什么人?”秋痕聪明,见秃头说起风藤镯,便知痴珠受了人家的赚,气转平了,说道:“你回去对你爷说,爷给我的东西,我一时也检不清,我就没良心,也不敢将爷留的东西,这会儿就给了人。那风藤镯一节故事,你爷将来自然明白。我的东西,教你爷仍旧收下。对你爷说,我总是一条心,再没两条心。教你爷不要上人家的当,徒自气苦。这时候还早,就请你爷来,我有话说。”
秃头先前一脸怒气,这会见秋痕说得娓娓可听,就说道:“我将这些带回去,请爷来吧。只是那一支风藤镯,怎的落在钱老爷手里?我也气不过。”秋痕道:“是他偷着走了,我为什么给他?”秃头道:“这钱老爷就可恶得很.他偷了人家东西,还要说几多闲话哩!”遂将日间的话,告诉一遍。
看官,你道线同秀是什么时候来呢?原来初十那一夜,狗头向牛氏保起钱同秀,说他怎样有钱,怎样好骗,又怎样给碧桃母子讹诈,说得牛氏心花怒开,自悔以前轻易答应了痴珠,总恨那几天的雨误人。次日,就打发狗头去同秀公馆请安,探听口气,还想送些东西。不料失望而归,说是同秀七月间就走了。这十天以内,狗头四处拉拢,无奈太原城里将韦韩称做海内二龙,就把刘杜称做并州双凤,愉园、秋心院再也没人敢于造次。所以痴珠来往,牛氏一时也不敢拒绝。
到了二十四日,狗头出门,瞥见同秀衣冠楚楚坐在车里,就如拾着宝贝一般欢喜,忙跟同秀的车跑到一家门首,跟班投帖进去,狗头就在车边请安。恰好主人不在家,同秀回车,便叫停住,向狗头问道:“你姑娘都好?”狗头答应,即说道:“老爷,怎的从七月起就不来了?”同秀道:“咳,不要说起。我就是那一夜接着蒲关的信,闹个盐务命案,次日冒雨起身,如今才能脱身。”狗头道:“这里到小的家甚近,老爷顺路进去喝一杯茶好么?”同秀做人,见人家会巴结,再不肯拂他意思,便道:“也好,只是我听得人说,你姑娘和我的朋友韦老爷好得很。”狗头笑道:“他是老爷同乡,小的原不敢混说,其实姑娘近来厌弃他了不得,都是你老爷那夜不来,害我妈上了他的当。如今老爷来了,便是我家造化。”同秀道:“往后再看。”两人说说,早到门首。
狗头打门,便一叠连声嚷道:“钱老爷过来!”喜得牛氏、李裁缝忙迎出来,又怕秋痕不答应,牛氏自己跟进来,瞧着秋痕款待。不想同秀这回是他女人和他同来,为着他娶妾,家里好不吵闹,如今是押他搬取回去,你道同秀这回还能够在外头胡闹么?当下秋痕在牛氏跟前,不能不招呼,到得牛氏去后,便低着头,凭同秀怎样问话,只是不答应。
一会,秋痕走入南屋,同秀一人坐在炕边方椅,见枕边黄澄澄的一支风藤镯,想道:“秋痕这般可恶,我悄悄的带上,你总要捱一顿打。”其实同秀当时作恶把秋痕教训几句,秋痕打定了。这风藤镯是痴珠的,就丢了十个,他妈也不管,秋痕如何会打?当下同秀走了,秋痕也送到月亮门,他妈虽十分不快,却不得说秋痕有错。
只十一月起,痴珠不来,好容易盼得同秀来了,言语又十分支吾。次日,办点果品,教狗头送去,才晓得同秀这一回有人管了。家人们将狗头送的果品,一人尝一个,却没一个替他端上去回。等至下午,同秀影儿都没见。两盒果品,早给家人们白吃了,只得端口空盒。牛氏听了,委实生气,数说狗头一顿,就懊悔不该冷落痴珠,要秋痕写字去请。秋痕道:“这话难说。他见你们待他不好,叫你们自己打算。你如今要和他说话,你叫人请他去,我不敢管。”牛氏听了,自然又和秋痕淘气,却不敢再打。挨到二十八,一月待要完了,又是逼年,牛氏没法,靠晚跑到北屋,将好话和秋痕来说,秋痕只得答应。牛氏刚才出去,秃头就来了。
这秋痕真与痴珠是个夙缘,别人委屈他一点儿,不晓得要哭到怎样,痴珠这样丢他的脸,他还替痴珠体谅,是受人家的赚;且料定秃头回去,痴珠必来,吩咐厨房预备点心,教小丫头向火炉添上炭,做下开水,教跛脚打叠屋里,自己着一盒香篆。
不一会,痴珠早来了,秋痕照常迎出来,痴珠虽然有气,也不说什么,仍是携手坐下,说道:“我再不想今晚又来这屋。”秋痕一言不发,含笑向跛脚道:“你叫老爷跟人和车都回去。”痴珠道:“怎的?”正待往下说,牛氏进来招呼道:“我早打发走了。老爷这一个月为什么和我们淡起来?我多病,家里的人都靠不住,一向委屈老爷,我通知道了。”痴珠见牛氏陡然恭顺,倒诧异起来,就也说了几句应酬话。
秋痕倚在方桌,手拨香篆,只抿着嘴笑。牛氏吩咐秋痕道:“爷要酒要点心就叫,我都预备现成。”秋痕答应,牛氏就去了。小丫鬟递上茶,跛脚端上脸水,向秋痕道:“娘拧。”秋痕道:“今天一家的人,伺候他同祖宗一般,还要我拧?”跛脚笑道:“爷平日要娘拧,还是娘替爷拧吧。”痴珠道:“你搁着,我自己洗。”秋痕含笑向痴珠道:“拧一过给我拭手。”痴珠道:“你不替我拧,还使唤我?”秋痕瞧痴珠一眼道:“我不使唤你,却使谁?”痴珠笑将手上拧的,递给秋痕。秋痕拭完手,向跛脚道:“你把爷茶碗端给我喝。”跛脚道:“爷还没有喝哩。”秋痕笑道:“我不给他喝,你待怎么样呢?”跛脚只得含笑端上。秋痕喝了两口,方才递给痴珠道:“赏你喝吧。”痴珠道:“怎的你今天这般乐?”秋痕眼眶一红道:“我挨了一个月苦,才有这一天乐,你还不情愿么?”说着,就拉着痴珠一块坐下,将牛氏的话一一告诉,说道:“但愿往后不再起风波,我挨那老货两顿打,就打值了。”痴珠道:“你什么时候又打一次?”秋痕就将初十的事说了一遍。痴珠道:“你怎的不给我知道?”秋痕道:“给你知道,也是枉然!”痴珠道:“只因替我省两个钱,你整整受一个月的罪。”跛脚在桌边装水烟,接口说道:“爷不晓得,娘前月还上吊来!”秋痕瞅着跛脚一眼。跛脚道:“也要给爷晓得娘的苦。”就低声将那一夜的事,说给痴珠听。
痴珠听了,起来向跛脚揖了一揖,慌得跛脚笑嬉嬉走开不迭。秋痕噙着泪,将痴珠拉开坐下,道:“做什么呢?”痴珠惨然道:“我竟不晓跛脚这回变了一个人,有此见识。果然你拚个死,不害我受累么?只是我今天听人谎话,那般决裂,不特对不住你,也对不过跛脚。”秋痕忍着泪,说道:“你怎样凌辱我,我也不怨。是我家里人坑害我,我怪不得你,更见你的真心待我。只你气苦这半天,真个冤枉!”痴珠道:“这钱同秀怎的跑来?”跛脚就将狗头怎样去请,怎样和同秀来,同秀怎样偷了风藤镯,通告知痴珠。
秋痕道:“他们还送果品去,同秀没有收,这才绝望,回心转意来求你了。”痴珠笑道:“同秀这一来,还算我们功臣。”于是软语缠绵,跛脚伺候过消夜,先自睡了。两人这一夜心满意足。但见:
六曲屏边,九枝灯下,枕衾乍展,衣扣半松。郎痴若云,侬柔似水。
流辉婀娜,接影。菱支不弱于风波,菡萏自苞于雨露。冬山
如睡,玉艳临醒。街鼓冬冬,夜光滟滟。刻鸳鸯翅,成蛱蝶图。春渗枯心,
欢销愁髓。研丹擘石,冤魄愿锁于天牢;沁露蜜脾,华(上髟下曼)忽游于
忉利。此夜销除百虑,有如点雪红炉;从今暗数千春,愿去闰年小月。
且说秃头次日见天陰欲雪,便早些带车来接。到了李家门口,觉得一路朔风吹得打战,因向酒鬼店里喝杯酒,恰好戆太岁拿盘卤肝也来了。这两人和秃头近来都讲相好,便倒酒的倒酒,切肉的切向,呼兄呼弟,一块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