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痕

第八回

更新时间:2021-04-12 06:06:48

  吕仙阁韩荷生遇艳 并州城韦痴珠养疴

  话说荷生自重翻《芳谱》之后,军务日见清闲。一日,奉着报捷的回批,经略赏加太保衔,大营将吏俱有升擢,荷生也得五品衔。彼此庆贺,不免又是一番应酬。

  光陰易过,早是四月中旬。长日俄人,又见芍药盛开,庭外丁香海棠,红香腻粉,素面冰心,独自玩赏一回。鸟声聒碎,花影横披,遂起了访友的念头,寻芳的兴致。带了青萍,骑了一匹青海骢,也不要马兵跟随,沿路去访梅小岑、欧剑秋诸人。一无所遇,大为扫兴,便欲回营。

  走到东南城根边,遥见一带波光,澄鲜如镜,掩映那半天楼阁,俨如一幅画图。便问青萍道:“那是什么地方?”青萍道:“小的未曾到过。”荷生便信马行来,原来是一座大寺院。门前古槐两树,蔽日参天。墙外是大池,纵横十亩,绕着水是绿柳成行,黄鹤百啭,便觉心旷神怡。遂下了马,看那寺门上横额是“吕仙阁”三字,便令青萍拂去了身上的尘土,将马系在柳荫中。荷生缓步走到堤边,看那游人垂钓。

  忽听阁上数声清磬,度水穿林,更觉涤尽尘心,飘飘意远。又信步走进寺门,早见有一辆绣帏香车,停在门内。便向青萍道:“那不是内眷的车么?不用进去冲撞他们了。”青萍道:“老爷骑了半天马,又站了这一会,也该歇一会儿。庙里地方丈,那里就单撞见他们哩?”荷生点点头道;“你且在此等着。”遂一人踱进门来,静悄悄的,只有那车夫在石板上打盹。转湾到了东廊,见两三个小道士在地下掷钱玩耍,也不招呼荷生。荷生便一直向后走来。只见宝殿琳宫,回廊复道,是个香火兴旺的古刹。

  原来这纯阳宫正殿以后,四围俱系砖砌成阁,阁分三层:上层左临试院,万片鱼鳞;右接东城,一行雉堞;远则四围山色,万井人烟;近则数亩青畦,一泓绿水。中层为上下必由之道,两边石辟各数十级。下层做个月洞,系出人总路。荷生刚到下层洞门,只听一阵环佩声,迎面走出花枝招展的两个人来,便觉得鼻中一股清香,非兰非麝,沁人心脾,自然会停了脚步。定睛一看,一个十四五岁的,身穿一件白纺绸大衫,二蓝摹本缎的半臂,头上挽了麻姑髻,当头插一朵芍药花,下截是青绉花边裤,微露出红莲三寸,笑盈盈的,已似海棠花,娇艳无比。一个年纪大些,真是宝月祥云,明珠仙后,这道神采射将过来,荷生眼光自觉晃漾不定。幸是到了眼前,不得不把心神按定,闪过一旁,让这两人过去。这两人也四目澄澄的瞧了一瞧。

  荷生觉得那绝色眼波,更倾注在自己身上,那一缕魂灵儿好像就给他带去;同着出了洞,走过院子,将次转出正殿,这绝色的回头一盼,才把精魂送转。这两人都不见了,两条腿尚如钉住。停一会,缓步向前。恍恍惚惚,记那绝色身上穿的,是一件镶花边浅蓝云蝠线绉单杉,下面是百折淡红绉裙,微露出二寸许窄窄的小弓弯;头上是换个懒云髻,簪一技素馨花,似乎是绉着春山的光景。

  一路上出神渺虑,细细追摹,不知不觉已走到后面阁上第三层扶梯了。且喜并无一人窥见心事,也就步上扶梯,靠着危栏,想道:“那一个十四五岁的,是个侍儿,决无可疑了。这一个绝色是那一家宅眷?怎的如许年轻,只带一婢来庙呢?若说是小户人家,那服饰态度,万分不像。咳!似此天上神仙,人间绝色,此地青楼决无此等尤物,这也不用说;否如果有这样一个人,无论丹-、曼云,就是秋痕怕也赶不上!只是人家宅眷,无心邂逅,消受他慧眼频频垂盼,已算是我荷生此生艳福,以后还要怎样呢!”这样一想,顿时把先前思暮心肠,如濯向冰壶,不留渣滓,倒也爽然。流览一回,觉得口渴,缓步出来。一个老道士送上一钟茶,却喝不得。瞧着表已有三点多钟了,赶着出门,吹过青萍,跨上马,把鞭一捎,那马如飞的驰归大营去了。

  看官,你道荷生所遇的绝色,究竟是谁?原来就是杜采秋。采秋自那日决计出门,次早便和他妈择了日期,带着老嬷、丫鬟、伙伴上路.按站到了太原,就寓在菜市街愉园。这园虽不甚大,却也有些树木池享,数十间邃房密室。本是巨家别业,后来中落,此园又不转售于人,关闭数年,屋宇渐渐塌坏。采秋去秋以二千金买之,略加修葺,便也幽雅异常。只是他娘贾氏,因途次感冒,成了重症,日重一日。采秋昼夜伏侍,转把来访之客,概行谢绝。此时已半个多月了,见他妈病势有增无减,因此特来吕仙阁求签许愿,不想遇见荷生。

  其实采秋意中有荷生,却不曾见过这个人;荷生目中有采秋,又不曾闻有这个人。然荷生看不出采秋是个妓女,采秋却看得出行生是个名流,一路想道:“这人丰神澄澈,顾盼不凡,定是个南边出色人物。”因又想道:“此人或且就是紫沧说的韩荷生,那庙门外柳荫拴一匹马,系青海骢,不是大营,那里有此好马?”正在出神,车已到家。想他妈病势危笃,吕仙阁的签又不甚好,也把路上所有想头,一齐撂开了。这且按下。

  却说痴珠由菖凉驿起程,十九日午后已到西安,随便卸装旅店,就雇定长车。因河南土匪出没无常,与车夫约定,取道山西,四十八日到京。一面吩咐跟人检点行李,一面写了几封川信,交给广汉家丁回去销差。

  此时已是黄昏,痴珠也不换衣服,坐车向红布街王漱玉家来,不想漱玉夫妇双双的外家去了。痴珠只得把他家里作一柬帖,并诗二首留别,怅然而返。诗云:

  卅年聚散总关情,销尽离魂是此行。

  去日苦多来日少,春风凄绝子规声。

  客囊犹似去年贫,湖海浮沉剩一身。

  东阁何时重话旧?可怜肠断再来人!

  那王家管事家人刘福,为着痴珠是漱玉极爱敬的朋友,三更天自己跑来请安,送过酒莱,再三挽留。痴珠姑且答应,其实天一亮,便装车上路去了。

  痴珠自幼本系娇养,弱冠在第,文章丰采,倾动一时。兼之内国无忧,仅来常有,以此轻裘肥马,暮楚朝秦,名宿倾心,美人解佩。十年以后,目击时艰,肠回嫠纬,宾朋零落,耆旧销沉。此番经年跋涉,内窘于赡家之无术,外穷于售世之不宜。南望仓皇,连天烽火;西行踯躅,匝地荆榛。披月趱程,业驰驱之已瘁;望云陟屺,方启处之不退。忧能伤人,劳以致疾。二十一夜赶到潼关,便神思懒怠,不思饮食。次日五更起来,觉得头晕眼花,口中干燥,好不难受。勉强挣扎,出关流河。晓风扑面,陡然四支发抖,牙关战得磕磕的响,叫秃头将两床棉被压在身上,全然没用。直到韩阳镇打尖,服下建曲,吹下痧药,略觉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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