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喧闹之际,又有许多侍妾拥了对半新人,早已步出画堂,立在毡单之上,俯首躬身,只等下拜。管提举定睛细看,只见女儿一个立在左首,其余都是外人,并不见自家的女婿,就对着女儿高声大喊道:“你是何人,竟立在姑夫左首!不惟礼数欠周,亦且浑乱不雅,还不快走开去!”他便喊叫得慌,并没有一人听见。这一男二女低头竟拜。管提举掉转身来,正要回避,不想二位亲翁走到,每人拉住一边,不但不放他走,亦且不容回拜,竟象两块夹板夹住身子的一般,端端正正受了一十二拜。
直到拜完之后,两位新人一齐走了进去,方才吩咐乐工住了吹打。听管提举变色而道:“说小女拜堂,令郎为何不见? 令婿与令爱与小弟并非至亲,岂有受拜之礼!这番仪节,小弟不解,老亲翁请道其故。”路公道:“不瞒老亲翁说,这位令姨侄,就是小弟的螟蛉,小弟的螟蛉,就是亲翁的令婿,亲翁的令婿,又是小弟的东床,他一身充了三役,所以方才行礼拜了三四一十二拜,老亲翁是个至明至聪的人,难道还横不着?”
管提举想了一会,再辨不清,又对路公道:“这些说话,小弟一字不解,缠来缠去,不得明白。难道今日之来 ,不是会亲,竟在这边做梦不成?”路公道:“小柬上面已曾讲过‘今为说梦主人’,就是为此。要晓得‘说梦’二字原不是小弟创起,当初替他说亲,蒙老亲翁书台回复,那个时节早已种下梦根了。
人生一梦耳,何必十分认真?劝你将错就错,完了这场春梦罢!”
提举听了这些话,方才醒悟,就问他道:“老亲翁是个正人,为何行此暧昧之事!就要做媒,也只该明讲,怎么设定圈套,弄起我来?”路公道:“何尝不来明讲?老亲翁并不回言,只把两句话儿示之以意,却象要我说梦的一般,所以不复明言,只得便宜行事。若还自家弄巧,单骗令爱一位,使亲翁做了愚人,这重罪案就逃不去了。如今舍得自己,赢得他人,方才拜堂的时节,还把令爱立在左首,小女甘就下风,这样公道拐子,折本媒人,世间没有第二个。求你把责人之念稍宽一分,全了忠恕之道罢。”提举听到此处,颜色稍和,想了一会,又问他道:“敝连襟舍了小女,怕没有别处求亲?老亲翁除了此子,也另有高门纳采。为什么把二女配了一夫,定要陷人以不义?”
路公道:“其中就里,只好付之不言。若还根究起来,只怕方才那四拜,老亲翁该赔还小弟,倒要认起不是来。”提举听到此处,又重新变起色来道;“小弟有何不是?快请说来!”
路公道:“只因府上的家范过于严谨,使男子妇人不得见面,所以郁出病来。别样的病,只害得自己一个;不想令爱的尊恙,与时灾疫症一般,一家过到一家,蔓延不已。起先过与他,后来又过与小女,几乎把三条性命断送在一时。小弟要救小女,只得预先救他。既要救他,又只得先救令爱。所以把三个病人合来住在一处,才好用药调理,这就是联姻缔好的缘故。老亲翁不问,也不好直说出来。”提举听了,一发惊诧不已,就把自家坐的交椅一步一步挪近前来,就着路公,好等他说明就里。
路公怕他不服,索性说个尽情,就把对影钟情、不肯别就的始未,一缘二故,诉说出来。气得他面如土色,不住地咒骂女儿。
路公道:“姻缘所在,非人力之所能为。究竟令爱守贞,不肯失节,也还是家教使然。如今业已成亲,也算做既往不咎了,还要怪她做什么!”提举道;“这等看来,都是小弟治家不严,以致如此。空讲一生道学,不曾做得个完人,快取酒来,先罚我三杯,然后上席。”
路公道:“这也怪不得亲翁。从来的家法,只能痼形,不能痼影。这是两个影子做出事来,与身体无涉,哪里防得许多?从今后,也使治家人知道这番公案,连影子也要提防,决没有露形之事了。”又对观察道:“你两个的是非曲直,毕竟要归重一边。若还府上的家教,也与贵连襟一般,使令公郎有所畏惮,不敢胡行,这桩诧事就断然没有了。究竟是你害他,非是他累你。不可因令郎得了便宜,倒说风流的是,道学的不是,把是非曲直颠倒过来,使人喜风流而恶道学,坏先辈之典型。取酒过来,罚你三巨蒝,以服贵连襟之心,然后坐席。”
观察道:“讲得有理,受罚无辞。”一连饮了三杯,就作揖赔个不是,方才就席饮酒,尽欢而散。从此以后,两家释了芥蒂,相好如初。过到后来,依旧把两院并为一宅,就将两座水阁做了金屋,以贮两位阿娇,题曰“合影楼”,以成其志。不但拆去墙垣,掘开泥土,等两位佳人互相盼望,又架起一座飞桥,以便珍生之来往,使牛郎织女无天河银汉之隔。后来珍生联登二榜,入了词林,位到侍讲之职。
这段逸事出在胡氏《笔谈》,但系抄本,不曾刊版行世,所以见者甚少。如今编做小说,还不能取信于人,只说这一十二座亭台都是空中楼阁也。
〔评〕
“影儿里情郎,画儿中爱宠”,此传奇野史中两个绝好题目。作画中爱宠者,不止十部传奇、百回野史,迩来遂成恶套,观者厌之。独有影儿里情郎,自关汉卿出题之后,几五百年,并无一人交卷。不期今日始读异书,但恨出题者不得一见;若得一见,必于《西厢》之外又增一部填词,不但相思害得稀奇,团圆做得热闹,即捏臂之关目,比传书递柬者更好看十倍也。
杜于皇曰:读此终篇,叹文章之妙,复叹造化之妙。大抵有缘人,头头相遇,费尽造化苦心;无缘人,头头相左,亦费尽造化苦心。孰为有缘?“合影楼”中人是也;孰为无缘?
“变雅堂”中人是也(吾堂名)。造化之笔既与笠翁,则有缘无缘两股文字阙一不可,杜陵野老吞声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