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西游记

第二十二回

更新时间:2021-04-11 00:08:33

  幸喜文明逢圣主,重扶尧日到中天。”

  唐长老在窗下听得分明,知是要与和尚做对头,不敢做一声,因悄悄走了出来。只得远行数步,又走进一家,只听见那一家也有人在内吟诗见志道:

  “不耕而食是**,不织而衣是盗人,

  眼前君父既不认,陌路相逢谁肯亲?

  满口前言都是假,一心贪妄却为真;

  幸然痛扫妖魔尽,快睹山河大地新。”

  唐长老听了,又暗自嗟叹道:“不对,不对!”没奈何复走了出来。又转过一条巷去,走到一家门首,只听得里面琴声正美,不觉一步步走将进去。将走到客座前,里面琴声刚刚弹完。唐长老忍不住高叫一声道:“过往僧人化斋!”原来此处乃是一个士学的学堂,内中一个老先生领着十余个小学生在那里教书。此时午后,正功课已完,先生无事,弹琴作乐,忽听见有人声唤,因叫一个学生去看。那个学生跑出来看见唐长老,吃了一惊,慌忙跑了进去。先生问道:“何人哉?”学生道:“非人也!”先生道:“既非人,无乃鬼乎?”学生道:“人则人,而有异乎人者,故不敢谓之人。”先生道:“何异乎?”学生道:“弟子奉先生之教,闻人头之有发,犹山陵之有草木也!而此人,远望之,口耳鼻舌,俨然丈夫,得不谓之人乎?乃迫视之而头无寸毛,光光乎若日月照其顶,岂有人而若是者哉?衣冠之谓何?弟子少而未见未闻,是以骇然而返,请先生教之。”先生听了沉吟道:“噫嘻,异哉!以子之见,证吾所闻,无乃和尚乎?”学生道:“和尚,人乎?鬼乎?”先生道:“人也有鬼道焉!”学生道:“何谓也?”先生道:“西方有教主,誉之者谓之佛,毁之者谓之夷鬼。和尚亦禀父精母血而受生,岂非人乎?乃舍其所以为人,而髡首以奉佛。佛不可见而类乎鬼,岂非有鬼道乎?自我天王之开文教也,斥此辈为异端,屏诸中国不与同西土久矣!今日胡为而至此哉!予将亲出视之。”因拂琴而起,走将出来。看见唐长老立在阶下,因叹息道:“秃哉、秃哉,果和尚也!何世道不幸也欤?”唐长老不知就里,因上前打一个问讯道:“老居士,贫僧稽首了。”先生忙摇手道:“不消,不消!吾闻道不同不相为谋,无论稽首,即叩头流血,予亦不受。”唐长老道:

  “人将礼乐为先,贫僧稽首是致礼于老居士,何老居士一味拒绝如此?”先生笑道:“何子言之不自揣耶?夫礼尚往来者,言乎平施也。予文士也,于异端也,以进贤之冠而与不毛之顶同垂,不亦辱朝廷而羞士子哉!非予拒绝,礼当拒绝,尊天王之教也。”数语说得唐长老满面通红,立了半晌,因腹中饥饿,只得又说道:“佛法深微,众生愚蠢,一时实难分辨。只是贫僧奉大唐天子之命,往西天雷音寺见我佛求真解,路过宝方,行路辛苦,一时腹馁,求老居士有便斋布施一餐,足感仁慈之惠。”先生又笑道:“子虽异端亦有知者,岂不闻食以报功,鸡司晨,犬司吠,驴马司劳,故食之。子异域之人也,不耕不种,又遑遑求异域之空文,何功于予土?而予竭养亲资生之稻粮,以饱子无厌之腹,予不若是之愚也!子慎毋妄言。”唐长老道:“西方久称佛国,贫僧一路西来,皆仰仗佛力,众姓慈悲。虽食之有愧,却也幸免饥寒。不知老居士何故独轻贱僧家如此?”先生道:“此有说焉,吾将语子。昔天王之未开此山也,万姓尽贫嗔痴蠢,往往为佛法所愚,妄以为舍财布施可获来生之报,以致伤父母之遗体,破素守之产业,究竟废灭人道,斩绝宗嗣,总归乌有,岂不哀哉!幸天王之怜念此土,忽开文明之教,痛扫异端,大彰圣教,故至今弦歌满邑而文物一新,无一人不欣欣向化,以乐其生。虽挞之佞佛而亦不愿矣!子诚闻言悔过,逃释归儒,予之上宾也。若执迷不悟,莫若速速遁去之为安。倘贪口腹而濡滞此土,予恐其不获免耳。良言尽此,请熟思之。予不敢久立以自取污辱也。”说罢,竟踱了进去。唐长老见没人瞅睬,只得走了出来,欲待再往一家,想来也不过如此,便不觉垂头丧气复走回来。

  小行者与猪一戒迎着问道:“看师父这般光景,多分不曾化得斋到口?”唐长老道:“斋化不出,事情甚小,何足为念;只可笑一个教书先生,高榜斯文,满口咬文嚼字,一味毁僧谤佛,几将佛门面皮都剥尽,却是奈何?”小行者道:“要他回心敬佛斋僧,甚不打紧。”唐长老摇头道:“我看这班书呆沉迷入骨,要唤回甚不容易。徒弟呀,你怎说个不打紧?”小行者道:“实是不打紧,只怕做将来,师父又要怪我不王道。”唐长老道:“莫非你要动粗么?”小行者道:“此辈不过是些迂儒蠢汉,又非妖精魔怪,何消动粗?不过仰仗佛威,使之起敬耳!”唐长老道:“既不动粗,又能觉悟其愚,使之起敬,正佛法之妙,又何乐而不为?”猪一戒道:“师父莫听师兄说谎!他起初说化斋容易,去了半日,也只偷得一钵盂饭来。如今便怎能够使他人人回心?”小行者道:“呆兄弟,你不知道!起初,师父不晓得这般光景,定嫌我弄鬼弄怪。如今,这地方民风土俗师父都已深知,故不妨显些手段大家看看。”一面说一面就走进村来。因在腿膀上拔下一把毫毛,放在口中嚼得粉碎,喷出来叫声:“变!”遂变做百千万亿个韦驮尊者,头戴金盔,身穿金甲,手执降魔宝杵,每家分散一个,立在堂中高声大叫道:“活佛过,快备香花灯烛与素斋迎接,如若迟延,不诚心供奉,我将降魔杵一筑,叫你全家都成齑粉。”吓得众百姓人家磕头礼拜,满口应承备斋。小行者却自己也变了一尊韦驮菩萨,寻到学堂里来,将先生一把捉住,提到当街心里叫他跪下,又用降魔杵压在他头上,说道:“你幺么小子,读得几句死书,不过坐井观天,辄敢毁僧谤佛,当得何罪?且押到阿鼻地狱,先拔舌,后敲牙,叫你万劫不得翻身。”先生忽然被捉,吓得魂不附体,连连叩头道:“天王欺予哉。非予之敢于毁谤也!乞尊神恕之,使吾舌幸存而牙获免,则我佛之慈悲有灵,不吓碎人心也哉!誓将移奉天王之诚以奉佛。不识尊神肯容改悔否?”小行者道:“既改悔,且饶你一次,可快去速备香花供养,迎接活佛。如不虔诚丰洁,二罪俱罚。”说罢,将宝杵提起。先生得了性命,爬起身来往馆中飞跑。七、八个学生子见先生提去,吓得魂胆俱无。及见放了回来,慌忙接住问道:“自先生之被捉,弟子以为适足杀其躯而已矣!不意邀祖宗之灵,得保首领而归,不知神圣宽恩释放乎?抑先生有能得以自返乎?抑亦有别说乎?”先生道:“予不暇细谈也,速速备斋以供养活佛,不然则韦驮之杵何可当也?”学生听说,忙忙去备斋不题。

  且说小行者见事已做妥,忙回到村口,又拔四根毫毛变做四大金刚前面领路。又将数根变做许多童子,手执幢幡宝盖,香花灯烛,鼓钹音乐,两边分列引路。然后请师父上马,自与猪一戒左右簇拥而行。一路上香烟缭绕,幡幢悠扬,鼓钹喧阗,经声聒耳。才行入村来,早有无数人民,老老小小,男男女女,皆手执香灯并各种斋供,拜倒路旁,求观活佛。那先生也儒巾儒服,头顶香炉,并一班学生捧着斋供,杂在众人中献将上来,口称活佛,请祷不已。唐长老看见,甚不过意,连声叫道:“不消如此。”众百姓早你馒头,我蒸饼,这个汤,那个饭,精洁素食如雨点一般,都拥至马前,送到手里,只求唐长老开口。唐长老吃一口,推辞一口,已不觉吃得饱不可言。无可奈何,只得叫猪一戒与沙弥替吃。猪一戒正中下怀,张开莲蓬嘴,哪管酸甜苦辣,一概齐吞。争奈来得多,连猪一戒也吃得撑肠拄肚吃不下了,只把头摇。小行者看见他师徒们吃得尽够了,再只管耽搁,恐生别事。因用手一指,将众人禁住,方不能挤拥上来。然后请师父策马加鞭向西而去。猪一戒吃得快活,挑着行李飞跑。师徒四人走出了村口,小行者将身一抖收了法相,众百姓再欲赶时,已去得远了。大家惊惊讶讶,或以为佛法有灵,或以为僧家幻术,议论纷纷不一。正是:

  尊儒儒不尊,灭佛佛不灭,

  到底佛与儒,妙义不可说。

  未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上一页

上一篇:第二十一回

下一篇:第二十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