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齐谐

卷十一

更新时间:2021-04-10 20:07:14

  如其言,王于案上出一册,黄金丝穿白玉牒,启第一页,第一名即“丹阳荆某”。荆大哭,王笑曰:“汝何痴也!汝试数从古有几个名状元、名主试乎?韩文公孙衮中状元,人但知韩文公,不知有衮;罗隐终身不第,至今人知有罗隐。汝当归而求之实学可耳。”荆问:“科第中皆无实学乎?”王曰:“即有文才,又有文福,一代不过数人,如韩、白、欧、苏是也。此其姓名,别在紫琼宫上,与汝尤无分也。”荆未对,王拂衣起,高吟曰:“一第区区何足羡,贵人传者古无多。”荆惊醒怏怏,卒不第以终。

  妓仙

  苏州西碛山后有云隘峰,相传其上多仙迹,能舍身而上,不死即得仙。有王生者,屡试不第,乃抗志与家人别,裹粮登焉。更上,得平原,广百亩许,云树蓊郁中,隐隐见悬崖上有一女子,衣装如世人,徘徊树下。心异之,趋而前,女亦出林相望。迫视,乃六七年前所狎苏州名妓谢琼娘也。彼此素相识,女亦喜甚,携生至茅庵。庵无门,地铺松针,厚数尺,履之绵软可爱。女云:“自与君别后,为太守汪公访拿,褫衣受杖,臀肉尽脱。自念花玉之姿,一朝至此,何颜再生人间?因决计舍身,辞别鸨母,以进香为词,至悬崖奋身掷下,为萝蔓纠缠,得不死。有白发老妪食我以松花,教我以服气,遂不知饥寒。初犹苦风日,一岁后,霜露风雨,都觉无怖。老母居前山,时相过从。昨老母来云:‘今日汝当与故人相会。’以故出林闲步,不意获见君子。”因问:“汪太守死否?”生曰:“我不知。卿仙家,亦报怨乎?”女曰:“我非汪公一激,何能至此!当感不当报。但老母向我云:‘偶游天庭,见杖汝之汪太守被神笞背,数其罪。’故疑其死。”生曰:“妓不当杖乎?”女曰:“惜玉怜香而心不动者,圣也;惜玉怜香而心动者,人也;不知玉不知香者,禽兽也。且天最诛人之心,汪公当日为抚军徐士林有理学名,故意杀风景以逢迎之,此意为天所恶。且他罪多,不止杖妾一事。”生曰:“我闻仙流清洁,卿落平康久矣,能成道乎?”女曰:“淫媟虽非礼,然男女相爱,不过天地生物之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比人间他罪难忏悔也。”

  生具道来寻仙本意,且求宿庵中。女曰:“君宿何妨,但恐仙未能成也。”因为生解衣置枕,情爱如昔,而语不及私。生摸视其臀,白腻如初,女亦不拒。然心稍动,则女色益庄,门外猿啼虎啸,或探首于窦,或进爪于门,若相窥者。生不觉息邪心,抱女端卧而已。夜半,闻门外呵咤声,舆马驺从,贵官显者往来不绝。生怪之,女曰:“此各山神灵酬酢,每夕多有,慎勿触犯。”

  及天明,女谓生曰:“君诸亲友已在山下访寻,宜速返。”生不肯行,女曰:“仙缘有待,君再来未晚。”送至崖,一推而堕。生回望,见女立云雾中,情殊依依,逾时影才灭。生踉跄奔归,见其兄与家人持楮镪哭奠于山下,谓生已死二十七日矣,故来祭奠。访汪太守,果以中风亡。

  李百年

  无锡张塘桥华协权者,与好事数人设乩盘于家。其降鸾者曰仲山王问。仲山,故明进士,锡之闻人也。众因与酬答,出语蹇涩,诗亦不甚韵,每召辄至。时华方构一楼,请仙题其扁。仙曰:“无锡秦园有扁曰‘聊逍遥兮容与’,此可用乎?”众疑此语出屈子,而必曰秦园,不似仲山语也。

  一日者,与众答问方欢,忽书:“吾欲去矣。”问:“何之?”曰:“钱汝霖家见招赴席。”乩遂寂然。钱汝霖者,亦里中人,所居去张塘桥不二三里,众因怪而侦之,则是日以病故祷神也。

  明日,仙复至,华因问:“昨夜饮钱家乎?”曰:“然。”“盛馔乎?”曰:“颇佳。”众嘲之曰:“钱乃祷神,非请仙也,所请者城隍土地之属,岂有高人王仲山而往赴席乎?”仙语塞,乃曰:“吾非王仲山,乃山东李百年耳。”问:“百年何人?”曰:“吾于康熙年间在此贩棉花,死不得归,魂附张塘桥庵。庵有无主魂,与我共十三人,皆无罪孽,无羁束。里中之祷者,皆吾辈享之。”华曰:“所祷城隍诸神,俱有主名,若既无名,何得参与其间?”曰:“城隍诸神岂轻向人家饮食?所祷者都是虚设。故吾辈得而享焉。”华曰:“无名冒食,天帝知之,恐加罪,奈何?”曰:“天上岂知有祷乎,是皆愚民习俗之所为。即鬼祟索食,间或有之,究无关于生死也。况我非索之,而彼自设之,而我享之,何忤于天帝?即君家茶酒,亦非我索之也。”曰:“既如此,子何必托名于王仲山耶?”曰:“君家檐头神执符来请,彼不敢上请真仙,所请者皆我辈也。十三人中,惟我稍识几字,故聊以应命。使直书姓名曰‘李百年’,君等肯尊奉我乎?我见此处人家扁额多仲山王问书,知为名人,故托其名来耳。”问:“‘聊逍遥兮容与’六字何出?”曰:“吾但于秦家园见之,不知所出。道听涂说,见笑大方矣。”华曰:“子既无羁束,何不归山东?”曰:“关津桥梁,是处有神,非钱不得辄过。”华曰:“吾今以一陌纸钱送汝归,何如?”曰:“唯唯,谢谢。既见惠,须更以一陌酬于桥神,不然,仍不获拜赐也。”

  时华之侄某在旁曰:“吾早暮过桥上,汝得无祟我乎!”曰:“顷吾言之矣,鬼安能为祟?”于是焚楮锭送之,而毁其乩焉。

  医妒

  轩辕孝廉,常州人,年三十无子,妻张氏奇妒,孝廉畏如虎,不敢置妾。其座主马学士某怜之,赠以一姬。张氏怒,以为干我家事,我亦设计扰其家。会学士丧偶,张访得某村女世以悍闻,乃贿媒妪说马娶为夫人。马知其意,欣然往聘。

  婚之日,妆奁中有五色棒一条,上书“三世传家捣稿砧”者也。合卺毕,群姬拜见。夫人问:“若辈何人?”曰:“妾也。”夫人叱曰:“安有堂堂学士家而有礼当置妾者乎?”即棒群姬。马命群姬夺其棒,齐殴之。夫人力不胜,逃入房,骂且哭。群姬各击锣鼓乱其声,如无闻焉者。夫人不得已,扬言将自尽,则侍者备一刀一绳,曰:“老爷久知夫人将有此举,故备此不堪之物奉赠。”已而群姬各敲木鱼诵往生咒,愿夫人早升仙界,声嘈嘈然。夫人寻死之说,又如无闻焉者。夫人故女豪,自分虚疑恫喝,计已尽施,无益,乃转嗔作喜,请学士入,正色曰:“君真丈夫也,我服矣。我所行诸策,亦祖奶奶家传,吓世间妄庸男子,非所以待君。嗣后请改事君,君亦宜待我以礼。”学士曰:“能如是乎,夫复何言!”即重行交拜礼,命群姬谢罪叩头,并取田房帐簿,一切金币珠翠,尽交夫人主裁。一月之间,马氏家政肃雍,内外无闲言。

  张氏于学士成亲日,即使人往探,召而问之,闻见群妾矣。曰:“何不棒之?”曰:“斗败矣。”曰:“何不骂且哭?”曰:“锣鼓声喧无所闻。”曰:“何不寻死?”曰:“早备刀绳,且诵往生咒送行矣。”“然则夫人如何?”曰:“已服礼投降。”张大怒,骂曰:“天下有如此不中用妇人乎?殊误乃娘事!”

  初,学士赠姬时,群门生具羊酒往贺轩辕生,有平素酗酒者与焉。饮方酣,张氏自屏后骂客。客皆隐忍,酗酒者直前握张氏发,批其颊曰:“汝敬轩辕兄,是我嫂也;汝不敬轩辕兄,是我仇也。门生无子,老师赠妾,为汝家祖宗三代计耳!我今为汝家祖宗三代治汝,敢多一言者,死我拳下!”群客争前攘劝,始得脱,然裙裂衣损,几露其私焉。张素号牝夜叉,一旦凶威大损,愈恨马学士,计惟毒苦其所赠姬以抒愤。而姬阴受学士教,一味顺从,虽进门,不与轩辕生交一言,以故张虽笞詈屡加,未忍致之于死。

  居亡何,学士手百金赠轩辕生曰:“明春将会试,生宜持此盘费早入都。”生以为然,归辞张氏。张氏虑其居家狎妾,喜而许之。生甫登舟,马遣人迎至家,扃后园中读书,而阴遣媒妪说张氏:“趁轩辕生外出,盍卖其妾?”张曰:“此吾心也。然卖必远方,方无后患。”妪曰:“易,易。”俄而,有陕西卖布客丑且胡,背负三百金来,呼姬出见,喝采不已,即成交易。张氏余怒未消,褫其衫履,一簪不得着身。姬乘竹轿过北桥,大呼:“我不远出。”跳身河中,学士早备小舟,迎至园,与轩辕生同室矣。张氏闻姬投河死,方惊疑,而陕客已蹋门入曰:“我买人非买鬼。汝家卖妾,未曾说明,何得逼良为贱,欺我异方人?速还我银!”怒且骂。张氏无以答,畀原银三百两去。越一日,有白发蓝缕男妇两老人号哭来曰:“马学士将我女赠汝家为妾,女今安在?生还我人,死还我尸!”张氏无以答,则撞头拼命,打碗掷盘,满屋无完物矣。张苦求邻佑,赠以财帛,劝解去。又一日,武进县捕役四五人,狞狞然持朱字牌来,曰:“事关人命,请犯妇张氏作速上堂。”投铁链几上,铿然有声。张问故,初犹不言,以银贿之,方言:“某姬之父母在县告身死不明事也。”张愈恐,私念:我丈夫在家,则一切事让他抵当,何至累我一妇人出乖露丑,堂上受讯耶?方深悔从前待夫之薄,御妾之暴,行事之误,女身之无用。自怨自恨间,忽有戴白帽踉跄奔呼而至者曰:“轩辕相公到芦沟桥,暴病死矣!我骡夫也,故来报信。”张氏大恸,不能言。诸捕役曰:“他家有丧事,我辈且去。”张氏成服治丧。未数日,捕役又至。张氏乃招讼师谋缓其狱,典妆奁、卖屋,贿书差捺搁此案。讼事小停,家已荡然,日食不周矣。

  前媒妪又来曰:“夫人一苦至此,又无公子可守,奈何?”张心动,取生年月日命瞎姑算之。瞎姑曰:“命犯重夫,穿金戴珠。”张氏语媒妪曰:“改嫁,命也,我敢违命乎!但我自行主婚,必须我先一见所嫁者而后可。”妪引一美少年盛饰与观,曰:“此某公子也,候选员外郎。”张大喜,摒挡衣饰,未满七七,即嫁少年。

  方合卺,忽房内一丑妇持大棒出,骂曰:“我正妻大奶奶也。汝何处贱婢,敢来我家为妾?我断不容!”直前痛殴之。张悔被媒绐,又私念“此是我当日待妾光景,何乃一旦身受此惨,报复之巧,殆天意耶?”饮泣不能声。诸宾朋上前劝丑妇去曰:“且让郎君今日成亲,有话明日再说。”于是诸少年秉花烛引张氏入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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