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公济私司员设计 因祸得福寒士捐官
却说贾大少爷正在自己动手掀王师爷的铺盖,被王师爷回来从门缝里瞧见了,顿时气愤填膺,怒不可遏。但是他的为人一向是忠信惯的,要发作一时又发作不出。他是杭州人,别处朋友又说不来,每日没有事的时候,一定要到仁钱会馆里走走,同两个同乡亲戚谈谈讲讲,吃两顿饭,借此消闷。这天也正从会馆回寓,一见东家如此待他,晓得此处不能存身,便独自一人踱出了门,在街上转了几个圈子。意思想把行李搬到会馆里住,一来怕失脱馆地,二来又怕同乡耻笑。倘若仍旧缩转来,想起东家的气焰,实在令人难堪,而且叫他与管家同房,尤其逼人太甚:想来想去,一筹莫展。
正在为难的时候,不提防背后有人拿手轻轻的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王师爷陡吃一惊,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同乡同宗王博高。这王博高乃是户部额外主事,没有家眷在京,因此住在会馆之中,王师爷是天天同他见面的。王博高这天傍晚无事,偶到骡马市大街一条胡同里看朋友,不提防遇着王师爷,低头着,一个人在街上乱碰,等到拍了他一下,又见他这般吃惊的样子,便也疑心起来。
王博高是个心直口快的,劈口便问:“你有什么心事,一个人在街上乱碰?”王师爷见他问到这句,不禁两只眼直勾勾的朝他望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王博高性子素来躁急,见了这样心上更为诧异,便道:“你这样子不要是中了邪罢?快跟我到会馆里去,请个医生替你看看。”王师爷也一声不响。于是王博高雇了一辆站街口的轿车,扶他上车,自己跨沿,一拉拉到仁钱会馆,扶他下车,走到自己房间,开门进去。王师爷一见了床,倒头便睡。王博高去问他,只见他呼嗤呼嗤的哭个不了。王博高顶住问为什么哭,死也不肯说。再问问,他只怪自己的命运不好。王博高道:“你再不说,你快请罢,我这床上不准你困了!”如此一逼,王师爷才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还再三叮嘱王博高,叫他不要做声,怕同乡听见笑话。
王博高不等他说完,早已气得三尸神暴躁,七窍内生烟,连说:“这还了得!他有多大的一个官,竟其拿朋友不当朋友,与奴才一样看待!这还了得!眼睛里也太没有人了!我头一个不答应!明天倒要约齐了同乡,叫了他来,同他评评理!”王师爷一见王博高动气,马上伏在床上哀求道:“你快别嚷了!总是我嘴快的不好。我告诉了你,你就嚷了出来,无非我的馆地更辞的快些,眼望着要流落在京里。你又不是宽裕的,谁借盘川给我回杭州呢?”王博高道:“这种馆地你还要恋着,怕得罪东家,无怪乎被东家看不起!如今这事情既然被我们晓得了,我一定要打一个抱不平。你怕失馆,我们大家凑出钱来送你回杭州。”
王博高一面说,一面叫自己的管家去到贾大人寓处替王老爷把铺盖行李搬了出来,一面又把这话统通告诉了在会馆住的几个同乡。大家都抱不平。一霎时王博高的管家取了行李铺盖回家。王博高问管家:“瞧见贾大人没有?”管家回道:“小的走到贾大人门上,把话告诉了他门口。他的门口上去回了。贾大人把小的叫了上去,朝着小的说:‘这是姓王的自己辞我的,并不是我辞他的。我辞他,我得送他盘川,打发他回去;他辞我,一定另有高就,我也不同他客气了。’”王博高道:“你说甚么呢?”管家道:“小的同他辩甚么,拿着铺盖行李回来就是了。”王博高听了愈加生气,说:“他太瞧不起我们杭州人了!明天上衙门,倒要把这话告诉告诉徐老夫子,叫个人去问问他,看他在京里还站得住站不住!”
列位看官:你道王博高说的徐老夫子是谁?就是上文所说绰号琉璃蛋那位徐大军机。他正是杭州人,现为户部尚书。王博高齐巧是他部里的司官。王博高中进士时,却又是他的副总裁,所以称他为徐老夫子。但是这位徐大人胆子最小,从不肯多管闲事,连着他老太爷的事情他还要推三阻四,不要说是同乡了。然而杭州人总靠他为泰山北斗,有了事不能不告诉他,其实他除掉要钱之外,其余之事是一概不肯管的。
这一夜把王博高气的直截未曾合眼,问了王师爷一夜的话,打了几条主意。到了次日,照例上衙门。齐巧这日尚书徐大人没有到部。王博高从衙门里下来,便一直坐车到徐大军机宅内,告诉门上人说:“有要紧事情面回大人。”徐大军机无奈,只得把他请了进去。问及所以,王博高便把同乡王某人受他东家贾润孙糟蹋的话说了一遍,又道:“贾润孙把王某人铺盖掀到门房里去,明明拿他当奴才看待,直截拿我们杭州人不当人,瞧我们杭州人不起;所以门生气他不过,昨天就叫王某人搬到会馆里住。今儿特地来请老师的示,总得想个法儿惩治惩治姓贾的才好。”
徐大军机听了,半天不言语,拿手拈着胡子,又歇了半天才说道:“说起来呢,同乡的人也多得很,一个个都要我照应,我也照应不来。大凡一个人出来处馆,凡百事情总得忍耐些,做东家的也有做东家的难处。为着一点点事情就闹脾气辞馆不干,等到歇了下来,只怕再要找这么一个馆地亦很不容易呢。”王博高道:“这回倒不是他自己辞的馆,是门生气不过,叫他搬出来住的。”徐大军机道:“老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是非只为多开口,祸乱都因硬出头。’你难道连这两句俗话还不晓得吗?现在世界最忌的是硬出头。不要说是你,就像愚兄如今当了军机大臣,什么事情能够逃得过我的手?然而我但凡可以不必问信的事,生来决不操心。如今为了王某人的事情,你要硬出头替他管这个闲帐,现在王某人的馆地已经不成功了。京城地面,没有事情的人岂可以长住的吗?倘或王某人因此流落下来,我们何苦丧这阴骘呢。”王博高道:“姓王的一面,门生早已同他说过,由同乡凑几文送他回杭州去。”徐大军机不等说完,连连摇头道:“同乡人在京城的很多,倘若要帮忙,我这儿两俸银不够帮同乡忙的。我头一个不来管这闲帐。就是你老弟,每月印结分的好,也不过几十两银子,还没有到那‘博施济众’的时候,我也劝你不必出这种冤钱。至于姓贾的虽然也不是什么有道理的人,但是我们犯不着为了别人的事同他过不去。老弟,你以我言为何如?”
王博高听了,又添了一肚皮的气,心里想:“他不肯出力,这事岂不弄僵?现在坍在姓贾的手里,心上总不甘愿!”默默的盘算了一回。幸亏晓得徐老夫子有个脾气,除掉银钱二字,其余都不在他心上。贾润孙同华中堂如何往来,如何孝敬,都已打听明白。他所孝敬徐老夫子的数目,实实不及华中堂十分之二,至于黑大叔一面更不能比。现在除非把这事和盘托出,再添上些枝叶,或者可以激怒于他,稍助一臂之力。主意打定,便道:“不瞒老师说,姓贾的非但瞧不起杭州人,而且连老师都不在他眼里。”一句话戳醒了徐大军机,忙问:“他怎样瞧我不起?但是背后的话谁不被人家骂两句,也不能作他的准。”王博高道:“空口无凭的话,门生也不敢朝着老师来说。但是贾润孙这个人实在可恶!他的眼睛里除掉黑总管、华中堂之外,并没有第三个人。他自以为靠着这两个人就保他马上可以放缺,再用不着别人的了。”徐大军机道:“论起来,放缺不放缺,原应得我们军机上作主。如今我们的卖买已经一大半被里头太监们抢了去。这也不必说他了,他离着上头近,说话比我们说得响,所以我们也只好让他三分。至于华中堂,他虽是中堂,但是我进军机的时候,不晓得他还在那里做副都统;就是论起科分来,他也不能越过我去。怎么倒拿我看得不如他呢?”
王博高道:“正是为此,所以门生气不过,要来告诉老师一声。”说着,便把贾大少爷如何走刘厚守门路,一回回买古董拜在华中堂门下,所有的钱都是前门外一爿钱庄的掌柜,名字叫黄胖姑替他过付的。贾润孙的钱不够,又托黄胖姑替他借了十来万,听说就是送黑总管、华中堂两个人的,大约一边总有好几万。徐大军机道:“你这话听谁讲的?可是真的?”王博高道:“怎么不真!门生的意思也同老师一样,黑总管那里倒也不必说他了,但是华中堂同老师两下里同是一样的军机,他偏两样看待,真正岂有此理!”
徐大军机一听此言,楞了半天不响。心上盘算了一回,越想越气,霎时间面色都发了青了。王博高见他生气,便又说道:“姓贾的劣迹听说不少,他在河工上并没有当什么差使,就得了送部引见的保举,明明是河督照应他的。而且在工上很嫌了些钱。来京引见,大老婆、小老婆,带的人可不少。就是到京之后,闹相公,逛窑子,嫖师姑,还同人家吃醋,打相公堂子,实在是个不安分的人。倘若这样人得了实缺,做了监司大员,那一省的吏治真正不可问了?”徐大军机道:“别的我不管他,倒是他究竟孝敬华中堂多少钱,老弟,你务必替我打听一个实数。他送华中堂多少,能少我一个,叫他试试看!”说完送客,王博高自回会馆不题。
这里徐大军机气了一夜未曾合眼。次日一早到了军机处,会见了华中堂,气吁吁的不说别话,兜头便问道:“恭喜你收了一位财主门生了!”华中堂听了诧异,不知所对,一定要请教老前辈说的是那个。徐大军机又微微的冷笑了一声,说道:“河南臬司贾筱芝的儿子,不是他才拜在你的门下吗?”华中堂气愤愤的道:“我们收两个门生算得甚么!我说穿了,我们几个人谁不靠着门生孝敬过日子。各人有本事,谁能管得谁!”徐大军机道:“我不是禁住你不收门生,但是贾筱芝的儿子漂亮虽然漂亮,然而过于滑溜,这种人我就不取!”华中堂道:“天底下那里有真好人!老前辈,你我也不过担待他们些就是了。”徐大军机道:“我见了不好的人,我心上就要生气。我不如你有担待。你做中堂的是‘宰相肚里好撑船’,我生来就是这个脾气不好?”华中堂道:“既然老前辈不喜他,等他来的时候关照他,以后不要叫他上徐大人的门就是了。甚么财主门生不财主门生!门生不财主,岂不要老师一齐唱了‘西北风’吗?……”华中堂还要再说,别位军机大人恐怕他俩闹起来,叫上头晓得了不好看,好容易总算极力劝住。徐大军机还说:“你们传个信给姓贾的,叫他候着,再歇一个月,实缺包他到手。”华中堂听了又生气,说道:“放缺不放缺,恩出自上,谁亦作不了谁的主!”正闹着,上头传出话来召见军机,几个人一齐进去,方才把话打住。
但是王博高自己拍胸脯,在王师爷面前做了这们一回好汉,虽然把徐老夫子说恼了,已同华中堂反过脸,然而贾大少爷那里一点没有叫他觉着,心上总不满意。想来想去,总得再去撺掇徐老夫子,或者叫了姓贾的来当面坍他个台;否则亦总得叫他破费两个,大家沾光两个,这事方好过去。想了一回,主意打定。第二天又去拜见徐大军机。只见徐大军机气色还不好看,晓得是昨夜余怒未消。寒暄了两句,王博高又趁空提到贾大少爷的话。徐大军机道:“为了这个人,我昨儿几乎同华老二打起来。”王博高愕然。徐大军机道:“可恨华老二倚老卖老,不晓得果真得了姓贾的多少钱,竟其一力帮他,连个面子都不顾了!”
王博高一听,晓得有机会可乘,便趁势说道:“回老师的话:他孝敬华中堂的钱比大概的都多,所以难怪华中堂。倒是姓贾的这小子,自从走上了黑总管、华中堂两条路,竟其拿别人不放在眼里;非但不把老师放在眼里,而且背后还有糟蹋老师的话。都是他自己朋友出来说的,现有活口可以对证。”徐大军机听说贾大少爷背后有糟蹋他的话,虽然平时不动心惯了的,至此也不能不动心,便问:“他背后糟蹋我什么?”王博高道:“他虽骂得出,门生却说不出。”徐大军机道:“这小子他还骂我吗?”王博高道:“真正岂有此理!门生听着也气得一天没有吃饭!”徐大军机道:“他骂我甚么?你说!”王博高又楞了半天。徐大军机又催了两遍,王博高才说道:“说说也气人!他背后说老师是个‘金漆饭桶’。”徐大军机听了不懂,便问:“甚么叫‘饭桶’?王博高道:“一个人只会吃饭,不会做别的,就叫做‘饭桶’。‘金漆饭桶’,大约说徒有其表,面子上好看,其实内骨子一无所有。”
徐大军机至此方动了真气,说道:“怎么他说我没用!我倒要做点手面给他瞧,看我到底是饭桶不是饭桶!真正岂有此理!”说着,那气色更觉不对了,两只手气得冰冷,两撇鼠须一根根都跷了起来,坐在椅子上不声不响。王博高晓得他年高的人,恐怕他气的痰涌上来,厥了过去,忙解劝道:“老师也犯不着同这小子呕气。他算得什么!老师为国柱石,气坏了倒不是玩的。将来给他个厉害,叫他服个罪就是了。”徐大军机便问:“怎么给他个利害?说的好容易!光叫他服个罪,我这口气就平了吗!”
此时王博高已想好一条主意,走近徐大军机身前,附耳说了一遍。徐大军机平时虽然装痴做聋,此时忽然聪明了许多。王博高说一句,他应一句。等到王博高说完,他统通记得,一句没有遗漏,便笑嘻嘻的道:“准其照老弟说的话去办。折稿还是就在我这里起,还是老弟带回去起?依我的意思,会馆里人多,带回去恐怕不便,还是在我这里隐瞒些。”王博高因为要在老师跟前献殷勤,忙说:“老师吩咐的极是,门生就在老师这里把底子打好了再出去。”徐大军机忙叫人把他带到自己的一间小书房里,等他把折稿拟定,彼此又斟酌了一番,王博高方才辞别徐大军机,拢了稿底出来,也不回会馆,竟往前门大栅栏黄胖姑钱庄而来。
到门不及投帖,下了车就一直奔了进去。店里伙计见他来的奇怪,就有几个人出来招呼,问他贵姓,找那一个。王博高说:“我姓王,找你们黄掌柜的。”伙计们便让他在客位坐了,进去告诉了黄胖姑。黄胖姑走到门帘缝里一张,是个不认得的人,便叫伙计出去探问车夫,才晓得他是户部王老爷,刚打军机徐大人那里来的。黄胖姑便知道他来历不小,肚里寻思:“或者有什么卖买上门,也未可知。”连忙亲自出来相陪。一揖之后,归坐奉茶。彼此寒暄了两句,王博高先问道:“有个贾润孙贾观察,阁下可是一向同他相好的?”黄胖姑是何等样人,一听这话,便知话内有因,就不肯说真话,慢慢的回答道:“认虽认得,也是一个朋友介绍的,一向并没有甚么深交;就是小号里他也不常来。”王博高道:“他可托过宝号里经手过事情没有?”黄胖姑不好说没有,只得答道:“经手的事情也有,但是不多,也是朋友转托的。”王博高道:“既然如此,就是了。”说完,便问胖姑:“有空屋子没有?我们谈句天。”胖姑道:“有有有。”便把他拉到顶后头一间屋里去坐。
这间屋本来是间密室,原预备谈秘密事的。两人坐定,王博高就从袖筒里把折稿拿了出来,说:“有一件东西,是从敝老师徐大军机那里得来的。小弟自从到京以来,也很仰慕大名,无缘相见;所以特地从敝老师那里抽了出来,到宝号里来送个信。敝老师的为人诸公是知道的:凡事但求过得去,决计不为已甚。这折稿原是敝同门周都老爷拟好了来请教敝老师的,老兄看了自然明白。”此时黄胖姑把折稿接在手中,早已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原来是位都老爷参贾润孙的,并且带着他自己。折子上先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