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一年容易,早已是五月初旬。一日,刘中丞正在传见一般司、道,忽然电报局送进一封电传阁抄。拆开看时,原来是钦派两位大员,随带司员,驰驿前赴福建查办事件。当下中丞看过,便说与众人知道。藩台回称:“现在福建并没有甚么事情被人参奏,何以要派钦差查办?”到底臬台是当小军机出身,成案最熟,想了一回,说道:“据司里看起来,只怕查的不是福建。向来简放钦差,查办的是山东,上谕上一定说是山西,好叫人不防备;等到到了山东,这钦差可就不走了。然而决计等不到钦差来到,一定亦预先得信,里头有熟人,没有不写信关照的。”刘中丞道:“我们浙江不至于有什么事情叫人说话。”司、道听了无话。送客之后,歇了两三天,刘中丞接到京信也是一个要好的小军机写给他的,上头写的明明白白,是中丞被三个御史一连参了三个折子,所以放了钦差查办。刘中丞至此方才吃了一惊。到了次日,又奉上谕,已将省分指明,着派两钦差来浙查办。但是只说有人奏,没有提出御史的名字。此亦照例文章,无庸琐述。至于所参的是那几款,上谕未曾宣明。合省官员,虽有几位自己心上明白,究竟一时也不得主脑。过了几日,京里的那个小军机又写了一封信来,才把被参的大概情形约略通知,虽还不能详细,大略情形已得六七。列位看官须知:大凡在外省做督、抚的人,里头军机大臣上,如果有人关切,自然是极好的事,即使没有,什么达拉密章京,就是所称为小军机的那帮人,总得结交一两位,每年馈送些炭敬、冰敬,凡事预先关照,便是有了防备了。京城里面刘中丞虽然不少相好,无奈这些人听见他被参,恐怕事情不妙,都有点退后,不敢同他来往。又有人心上很想通知他,又打听不出被参的根由,因此不敢多言。本城司、道当中有几个虽得实信,但是有碍中丞面子,横竖将来总会水落石出,此时也不便多谈。有此三层,所以钦差已经请训南下一月有余,所参各节,刘中丞反不能全然知道,却是这个缘故。
闲话休题,言归正传。且说到了六月底接着电报,晓得钦差已经行抵清江,这边浙江省城便委了文武巡捕前往迎接。赶到七月中名,业已顶到杭州。探马来报,听说离城不远。文自巡抚以下,武自将军以下,一齐到接官厅,预备恭请圣安。出城不到一刻,远远听得河中小火轮的气筒呜呜的响了两声。两岸接差的营兵,一阵排枪放过,便见两只小火轮,拖带钦差及随员大小坐船二十余只,一路冲风破浪而来。船泊码头,三声大炮,随见两位钦差,身着行装,坐了大轿,抬到岸上,一同出轿,走至香案旁边,东西站定。将军、巡抚以下,都统、臬司以上,凡够得着请圣安的,一齐跪定。巡抚、将军居首,口报:“某官某臣某人,率领某某人,恭请圣安。”然后叩头下去。钦差照例回答过。一时礼毕。两位钦差只同将军、学台寒暄了两句,见了其余各官,只是脸仰着天,一言不发,便命打轿进城。其时内城早经预备,把个总督行台做了钦差行辕。此番办差非同小可,为的是查办本省事件,所以首县格外当心。藩台又怕首县照顾不到,另派了一个同知、两个知县,帮同仁、钱二县料理此事。钦差到了行辕,因为请训的时候面奉谕旨,叫他破除情面,彻底根查,所以关防非常严密:各官来拜,一概不见。又禁阻随员人等,不准出门,也不准会客。大门内派了一员巡捕官同一位亲信师爷,一天到晚,坐在那里稽查:有人出入,都要挂号。这个风声一出,直把合省官员吓的不得主意。
到了第二天,钦差又传出话来,叫首县预备十付新刑具,链子、杆子、板子、夹棍,一样不得少。随后又叫添办三十付手铐、脚镣,十付木钩子、四个站笼。首县奉命去办,连夜做好,次日一早送到行辕。各员闻知,更觉魂不附体。刑具造齐之后,一连两日不见动静,合城官员越发摸不着头脑。凡钦差一举一动,首县及本省所派的文武巡捕均随时禀知抚院,今因不见动静,自然格外惊疑。
站笼:一种刑具。笼,木笼,囚犯枷在里面。
到了第三天,钦差行辕忽然发出一角公文,咨给本省巡抚。刘中丞拆出看时,上面写的大略是:
“本大臣钦奉谕旨,来此查办事件。凡与案内牵涉各员,相应咨请贵抚院,按照另开各员,分别撤任、撤差、看管”各等语。另外一张名单,共是两个实缺道,是宁绍台一个,金衢严一个,均先撤任;两个候补道,一个是支应局的老总,一个便是防军统领胡道台,均先撤差;五个知府,十四个同、通、州、县,建德县庄大老爷亦在其内,得的处分是先行撤任,发交首县看管。此外是全撤任、撤差,发县看管的,共有三个;佐杂班子里,撤任、撤差的共有八个;此外武官当中也不少。另有一篇名字,是捉拿劣幕二人,一个还是现在抚院的幕府;三个门丁,两个是跟藩台的,一个是运司的;又有某处绅士某人;某县书办某人……:足足有一百五十多个,一时也记不清爽。刘中丞一看,别的还好,偏偏自己幕友也在其内。乃是第一扫脸之事。而且司、道大员,统通有分,便知事情不小。但是来文当中但叫撤任、撤差,拿人看管,并不指出所犯案情。惟因事关钦案,既不敢驳,又不敢问,只好一一遵照去办。这个信息一出,真正吓昏了全省的官,人人手中捏着一把汗。欲待打听,又打听不出,这一急尤其非同小可!不在话下。
且说两位钦差大人自从行文之后,行辕关防忽然松了许多。就有几位随来的司官老爷,偶尔晚上出门找找朋友,拜拜客。但是出门总在天黑上火之后,日间仍旧顿在家里。钦差的随员谁不巴结,他既出来拜客,人家自然赶着亲近,有的是亲戚、年谊,叙起来总比寻常分外亲热。起先只约会吃饭接风,后来送东送西,行辕里面来往的人也就渐渐的多了。两位钦差只装作不闻不知,任他们去干。这随带司员中有一个旗人,名唤拉达,官居刑部员外郎,是正钦差的门生。师生之间,平时极其水乳。杭州候补道里头有一个管城门保甲的,也是个一榜出身,姓过名富,同拉达是同榜举人,也中在正钦差门下。却说这位正钦差,他是个旗员出身,现官兵部大堂,又兼内务府大臣之职。这趟差使原是上头有意照应他,说:“某人当差谨慎,在里头苦了这多少年,如今派了他去,也好叫他捞回两个。”等到圣旨一下,还未请训,他先到老公屋里,打听上头派他这个差使是个甚么意思。老公说道:“这差使上头原先要派某某人去的,我们是自己人,有了好事情肯叫别人去吗?所以就在佛爷跟前,替你把这差使求了下来。”正钦差听了,自然异常感激,随手说道:“这件事情闹的很不小,看来很不好办。要请请示,上头是个甚么意思?”老公鼻子里扑嗤一笑道:“现在还有难办的事情吗?佛爷早有话:‘通天底下一十八省,那里来的清官?但是御史不说,我也装做糊涂罢了。就是御史参过,派了大臣查过,办掉几个人,还不是这们一件事。前者已去,后者又来,真正能够惩一儆百吗?’这才是明鉴万里呢!你如今到浙江,事情虽然不好办,我教给你一个好法子,叫做‘只拉弓,不放箭’:一来不辜负佛爷栽培你的这番恩典;二来落个好名声,省得背后人家咒骂;三来你自己也落得实惠。你如今也有了岁数了,少爷又多,上头有恩典给你,还不趁此捞回两个吗?”正钦差听了,别的还不在意,倒于这个“只拉弓,不放箭”两句话,着实心领神会。
老公:太监。
等到辞别出京,顶到杭州,一直恪守这老公的一番议论。外面风声虽然利害,甚么拿人、造刑具,闹得一天星斗;其实他老人家天天坐在行辕里面,除掉闻鼻烟、抽鸦片之外,一无所事。空闲之时,便同几个跟班的唱唱二黄莲花落,消遣消遣。不但提来的人,他一个不审,一个不问;就是调来的案卷,他老人家始终没有瞧过一个字,只吩咐交给司员们看。同来的副钦差虽是个汉人,他的官不过是个副宪,顶子还没有红,各式事情都让正钦差在头里,总不肯越过他去。至于带来的司员,很有几个懂得例案,留心公事的;无奈见了钦差如此举动,一齐没了主意。其中只有员外郎拉达,因是正钦差的门生,他二人做了一气,正钦差拿他当心腹人看待。他又同他同年过道台做了联手。
这位过富过道台,本是个一榜,上代也很有交情。自从到省以来,足足一十七载。从前几任巡抚看他上代的面子,也很委过他几趟差使。无奈他太无能耐,不是办的不好,就是闹了乱子回来。所以近来七八年,历任巡抚都引以为戒,不敢委他事情,只叫他看看城门,每月支领一百块洋钱的薪水。每逢牌期、朔、望,虽然跟了许多司、道上院,不过照例挂号,永无传见之期,真正黑的比煤炭还黑。不料天无绝人之路,偏偏本省出了乱子,接二连三被都老爷参上几本。事情闹大了,以致放钦差查办,刚巧是他中举的老师。头一天去禀见,巡捕传出话来,说是钦差不见客。起初他还不晓得老同年拉达同来,过了几天,拉达先拿着“年愚弟”帖子前来拜望,叙起来知道是同榜、同门,因此非常亲热。拉达受了钦差的吩咐,有心要叫过道台做拉马,他二人竟其没有一天不碰头两三次。凡钦差行辕一举一动,本省大宪是没有不知道的。自从他二人要好,一班耳报神早已飞奔的报到抚台跟前了。
这几天抚台正为这事茫无头绪,得了这个信,便传两司来商议。还是臬台老练有主意,说道:“既然过道是钦差的门生,少不得将来要照应他的。大人不如先送个人情给他,一来过道感激大人的栽培,各色事情没有不竭力报效的;二来叫钦差瞧着大人诸事都有他脸上,他也不好不念大人这点情分;三则过道既同钦差随员相好,也可以借他通通气。好在目下支应局、营务处、防军统领出了几个差使都没有委人,大人何不先委他一两桩?这个人情是乐得做的。”抚院听了甚以为然,立刻应允。等到两司回去,未到天黑,札子已经写好,送到过道台的公馆里去了。
且说过道台自从黑了许多年,手中也着实拮据。现在老同年到了,总得些微应酬点,而且还想他在老师跟前吹嘘吹嘘,再托本省抚宪另外委他个好点的差使。幸喜他秉性忠厚,只想老同年替他说两句好话,至于借名招摇的事确丝毫没有。这天正在公馆里打算:“明天请老同年逛西湖,只要一只船,到了西湖,随便到岸上小酌一顿,化上头两块钱,便算请过了他,尽了东道之谊。”穷候补了多年,饭馆子上都欠不动了,只好打这个小算盘,这正是他的苦处。
不料正在打主意的时候,忽然院上送了两个札子来。过道台是多年不见红点子的人,忽然院上送来两个札子,还不知道什么事情,甚是惊讶不定。等到拆开一看,才晓得是委了两个差使:一个支应局,一个营务处。这一喜非同小可!第二天上院谢委,磕头起来,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刘中丞也着实拿他灌米汤,还说:“老兄的大才,兄弟是素来知道的。一向没有机会,所以拿你搁到如今,以后借重的地方还不少。”过道台的底子毕竟忠厚,从此以后,便一心一意帮着刘中丞,替他出力。都是后话不提。
单说他上院下来,次日会见老同年,忙把此事告知。拉达心上明白,回到行辕,亦禀知了老师。钦差会意,等到晚上无人的时候,请了拉达过来,面授机宜,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吩咐了一番。拉达道:“老师的事情,门生还有不竭力的吗。但是一件,我们也只可以逸待劳,以静待动,等他们来请教我们。若是我去俯就他,这就不值钱了。”钦差道:“是呀,你老弟的话一些儿不错。听凭你老弟去办,我没有不好商量的。”拉达次日一早便去拜望过道台。门上人说:“我们大人一早就被院上传了去,下来还要拜客,一时间怕不得转来。”拉达听说,只好回去。
且说过道台是日一早果然是被刘中丞传到院上。这日刘中丞托称感冒,吩咐巡捕官止了辕门,凡官员来见的一概道乏,单传了过道台进去,又叫把他请进内签押房,以示要好之意。等到过道台进来,刘中丞已站在那里等候许久了。二人相见,打躬归坐。中丞穿的是件接衫,也没有戴大帽子。见面先让升冠,又问:“便衣带来没有?”过道台回称“没带”。中丞便同自己跟班的说道:“我的衣服过大人穿着还对,快去把我新做的那件实地纱大褂拿来给过大人穿。”跟班的答应着。去不多时,取了出来给过道台穿上。尚未坐定,中丞又说:“今儿天早得很,只怕没有吃点心。”又叫跟班的上去拿点心,“我同过大人一块儿吃”。少刻点心摆上,二人对吃。一头吃,一头说,无非说些闲话,还没有提到正经。一霎点心吃完。刘中丞见过道台头上汗珠有黄豆大小,滚了下来,又赶着叫他宽大褂,又叫他把小褂一齐脱掉,吩咐管家绞手巾,“替过大人擦背”。正闹着,巡捕拿着手本来回道:“已撤防军统领胡道禀见。”中丞把眼一瞪道:“我有工夫会他吗!我说过今天不见客,你们没有耳朵吗?”巡捕道:“胡道说有要紧公事面回。”刘中丞道:“什么要紧公事,叫他去找戴某人。”巡捕碰了钉子下来,不敢作声,只好通知胡统领,叫他去找戴大理。胡统领无奈,低头忍气而去。
接衫:两种不同颜色料子接做的长衫。
且说过道台承中丞这一番优待,不禁受宠若惊,坐立不稳,正不知如何是好。一时擦背已毕,归坐奉茶。刘中丞慢慢的同他讲到:“钦差来到这里查办事件,到底不晓得几时可了。事了之后,还得请他叙叙。兄弟那年上京陛见的时候,同他二位很会过几次。听说正钦差还是老兄的座主。”过道台忙答应了一声“是”。又回:“查办的事这两天虽然不见动静。随员当中,职道有个同年,天天到职道那里来的。大人有什么事情,职道可以问他。”刘中丞道:“我有什么事怕人说话?老夫子呢,是历任请下来的,又不是我的亲戚故旧;好便好,不好驱逐回籍也与我毫不相干。我怕的是事情闹的太大了,未免牵动全局;全局一坏,将来杭州的官不好做,差事也不好当了。我为的是大众,并非是我一人之事。”
过道台听了,心上甚是钦佩;又想起刚才相待的情形,竟是感深肺腑,一心一意想要竭力报效,便一口答应,说道:“钦差是职道的座师,随员拉某人是职道的同门、同年。现在查办的事乃是关系大局的事。大人是个甚么意思,职道能够出力,没有不竭力的。就是拉某人那里,职道把大人盛意通知了他,料想他亦是一定肯帮忙的。”刘中丞道:“果然承他费了心,也没有叫他白费心的道理。说句老实话:只要我开出口,难道还要我掏腰吗?查是查的浙江省的事,用是用的浙江省的钱,多两个,少两个,倒不在乎,只要大家能把面子光过就算完了。第一老兄见了贵同年,先把原折抄个底子看看,也好有个把握,就是他们查不到的事情,我也好帮着他们去查。”过道台诺诺连声。见中丞无甚说得,方始告辞。他的意思一定还要换了衣帽出去,中丞不允,叫他穿了大褂出去。又说:“就把这件大褂送与老兄穿罢。”过道台又请安谢赐。中丞道:“将来借重的地方多着哩,一件大褂值得什么!”言罢,吩咐跟班的替过大人拿衣帽送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