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现形记

第十一回

更新时间:2021-04-10 13:07:11

  邹太爷见周老爷一定不肯去,只得搭讪着说道:“既然堂翁不赏脸,等稍停两天卑职再来奉请。”周老爷说:“彼此相会的日子长着哩,何必一定要客气。”当下邹太爷又问管家借了一件方马褂,到上头叩谢了王道台。王道台不免勉励了两句,叫他好生当差。邹太爷站着答应了几声“是”,退了下来。次日又到东洋码头上恭送,回来自往制造局投信不题。

  且说周老爷昨天傍晚的时候接到陶子尧的信,约他到一品香小酌,说有要事奉商。周老爷因为没工夫,本来是不去的,后来为着银子已划在庄上,须得当面交代一声,较为妥当,所以抽了一个空到一品香来会陶子尧。原来陶子尧昨天同太太打饥荒,从一品香溜了出来,一来也是赌气,不回栈里过夜;二来路上又碰着一个朋友,拉他到一家住家人家碰了一夜和。次日碰到十点钟才完,打了一个盹,等到敲到四点钟,踱回栈房。太太已经闹到不像样了,和尚亦拜过王道台回来了。陶子尧正在那里埋怨他大舅子,不该应去拜王道台。他舅子不服气的探掉帽子,光郎头上出火。偏偏魏翩仞又来找他,把事情一齐推在仇五科身上,说他从前有两张合同,想要叫他出两分线。陶子尧发急道:“合同一张是假的,原是预备打官司的。大家好朋友,怎么好讹起我来呢!”魏翩仞道:“等到出起首来,你好说是假的吗?你既然笔迹落在外头,总得想个法子收回来才好。”当时陶子尧急了,所以要请周老爷商议。太太起先因他一夜不回,好容易回来,正在那里哭骂,后来见他被人家讹诈,毕竟夫妻无隔夜之仇,胳膊曲了往里湾,到了此时也就不同他吵闹了。

  打饥荒:发生麻烦。

  当下,陶子尧气愤愤的,就邀了魏翩仞同他大舅子和尚,一同到了一品香。不多一会,周老爷接着他的信也来了。当时三个会着,闲谈了几句。周老爷先把银子存在庄上的话交代明白。陶子尧便把周老爷拉到外面洋台上,靠着栏杆,把底细统通告诉了他。周老爷道:“本来这件事,你子翁闹的也太大了!”陶子尧道:“这些话不要去讲他,只求你老哥替小弟想个法子,小弟情愿把这里头好处同老哥平分,何必便宜他们呢?”周老爷听了,心上一动,又说道:“他们两个帮了子翁出了怎么一把力,一个捞不到,看上去怕没有如此容易了结呢!”陶子尧道:“老哥你看怎么样?”周老爷道:“做到那里算那里,也不能预定的。”当下入席点菜。和尚点的是麻菇汤、炒冬菇、素十景、素面。当着人面前,一定要守佛门规矩,是断断不肯破戒的。其余的人都是荤菜,不用细述。独有周老爷只点了一样汤,说是有事不能久坐。当时在席面上,周老爷只是肚皮里打主意,一直没有提起这事,把汤吃完,起身告辞。陶子尧又再三的叮嘱,周老爷答应他,明天替他烦出一个人来料理此事。彼此分手而别。

  这里陶子尧又自己竭力的托魏翩仞。魏翩仞道:“不但五科那里两分合同是老哥的亲笔迹,后来打的一分,一式两张,一张五科拿去,一张是兄弟经手替你押在外头,还有子翁写的抵借银子的押据。”陶子尧听了这个,越发着急道:“这个统通都是假的!只是头一张合同,办二万二千银子的货是真的。”魏翩仞道:“你别发急,我现在不问你要钱。大家都是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横竖上头发下来的钱总不止二万二千,这种意外的钱,大家也就要靠着你子翁沾光两个。”陶子翁见话松了些,因为自己已托了周老爷,也不多说,但托他:“见了五科哥,好歹替我善为说辞,说这里头我也没有甚么大好处,总算他照应我兄弟罢了。”魏翩仞也只好答应着。当下吃完,各自散去。

  单说周老爷单名是一个因字,表字果甫,本是山东试用府经。这番跟了王道台出来,原说同到东洋去的,齐巧浙江巡抚刘中丞有文书奏调他。他从前在刘中丞家里处过馆,做过西席,有此渊源,所以刘中丞就提拔他。他得了这个机会,心想府经总不过是个佐杂,怕的派不着好差使。幸喜他这人专会拉扯,所有这些汇票庄上都是他同乡,人人同他要好。他这会就去同人家商量,想趁此机会捐过知县班。果然一齐应允,也有二百的,也有一百的,也有五十的,居然集腋成裘,立刻到捐局里填了部照出来。从此以后,场面愈阔,拉拢愈大,天天在外头应酬,有几个大点洋行里的买办,他统通认得了。有天台面上无意之中,听见人家讲起,这讹诈陶子尧的仇五科,就是他新近结交的一个军装买办的外甥。这买办姓王名二调,同周老爷叙起来还有点亲,因此格外要好。王二调的意思,无非因为他是浙江巡抚的红人,竭力同他扯拉,好预备将来兜揽他的生意,并没有别的意思。周老爷有此一个好朋友,陶子尧的事情,就好办了。

  西席:古时人家所聘教书先生或管帐本。

  且说他头天晚上扰过陶子尧一品香回栈,足足忙了一夜。次日把王道台送了动身,他便一直找到王二调行里,说起这件事情,托他为力。王二调立刻答应,并说:“我们这个外甥,他去年到这爿洋行里做生意,是我娘舅做的保人,包管一说便妥。就是姓魏的也是熟人,不消多虑。”周老爷去后,王二调果然把他外甥叫了来,说:“大家都是面子上的人,不要拆人家的梢。”仇五科当将底细全盘告诉了娘舅。王二调道:“既然如此,也不犯着便宜姓陶的。但是一件,我已经答应了周某人,等我告诉他,随便叫姓陶的拿出几个来,过个场完事罢。”仇五科不好违拗娘舅的话,答应着告退回家,通知魏翩仞,专听娘舅的调处,多少看起来不会落空罢了。魏翩仞跺脚说道:“这事情闹糟了,怎么好叫他老知道呢!”

  当天晚上,王二调便到万年春,请了周老爷来,叫他“去同陶子翁说,各式事情兄弟都替他抗了下来。但是这里头,五科、翩仞两个人也着实替他出力,很化了些冤枉钱,费心转致陶子翁,随便补偿他们点。兄弟吩咐过,多少不准争论,所以特地请老兄来关照一声。”周老爷闻言,感激不尽。回来就通知了陶子尧,商量仇、魏二人应送若干。陶子尧只肯每人一千。周老爷说:“至少分一半给他们,大家免得后论。”陶子尧舍不得。周老爷争来争去,每人送了二千,却另外送了周老爷一千。周老爷意思赚少,问他多借一千,他又应酬了五百。周老爷拿了四千的银票,仍去找了王二调,把这件事交割清楚。陶子尧出的假笔据,统通收了回来。只等机器一到,就可出货,运往山东。当下仇五科,因为娘舅之命,不敢多说什么,只有魏翩仞心上还不甘愿,自己没有法子想,便撺掇新嫂嫂,同他说:“陶子尧现在有钱了。他这人是没有良心的,乐得去讹他一下子。”新嫂嫂便亲自到栈房里去找他。他索性是惧内的,一见新嫂嫂找到栈房里,恐怕太太知道,一直让新嫂嫂到底下人房间里坐。新嫂嫂先同他讲,仍照前议轧姘头的话,看看话不投机,又讲到拆姘头的话。坐的时候长久了,陶子尧怕太太见怪,便催着他走。一时又想不到别人,便说:“有话你托魏老来说罢。”新嫂嫂正中下怀。后来他俩一直没见面,两头都是魏翩仞一个人跑来跑去,替他们传话,一跑跑了好多天。魏翩仞说:“新嫂嫂一口咬定要三千,如果不答应,明天亲自到栈房来同你拚命!”陶子尧急了,央告魏翩仞,可能再少点。后来说来说去,讲到两千了事。魏翩仞拿了去,其实只给了新嫂嫂五百块,陶子尧却又谢他五百块,共总意外得了二千。他的心也就死了。以后陶子尧等到机器到埠,是否携同家眷前往山东交代,或者吴生枝节,做书的人到了此时,不能不将他这一段公案先行结束,免得阅者生厌。

  且说周老爷凭空得了一千五百块洋钱,也算意外之财,拿了他便一直前往浙江。到省之后,照例禀见,刘中丞系属旧交,当天见面之后,立刻下札子委他帮办文案,又兼洋务局的差使。周老爷次日上去谢委下来,又禀见司、道,遍拜同寅,一连忙了好多日方才忙完。大家晓得他与中丞有旧,莫不另眼相看。同时院上有一个办文案的,姓戴名大理,是个一榜出身,候补知州。他在刘丞手里当差,却也非止一日,一向是言听计从,院上这些老爷们,没有一个盖过他的,真正是天字第一号的红人。周老爷虽是中丞的旧交,无奈戴大理总以老前辈自居,不把周老爷放在眼里。周老爷晓得自己资格尚浅,诸事让他三分,暂不同他计较。

  有一天,出了一个甚么知县缺,刘中丞的意思想叫戴大理去署理,偶同藩司说起,说:“戴某人跟着兄弟辛苦了这许多时候,这个缺就调剂了他罢。”藩台诺诺称是。此不过抚、藩二宪商量的话,究竟尚未奉有明文。当时却有个站在跟前的巡捕老爷,他都听在耳朵里。等到会完了客,他便赶到文案处戴大理那里送信报喜,说:“今天中丞当面同藩台说过,大约今晚牌就可以挂出来。”戴大理听了,自然欢喜。一班同寅个个过来称贺,周老爷也只好跟着大众过来敷衍了一声。

  合当有事,是日中饭过后,刘中丞忽然传见周老爷,说起:“文案上一向是戴某人最靠得住,无论甚么公事,凡经他手,无不细心,从来没有出过岔子。我为他辛苦了多年,意思想给他一个缺,等他出去捞两个,以后的事须得你们诸位格外当心才好。”周老爷听了,想了一想,说道:“回大人的话:大人说的戴牧,实实在在是个老公事。不要说别的,他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写起奏折来,无论几千字,一直到底,不作兴一个错字,又快又好。卑职们几个人,万万赶他不上。论起来这话不好说,为大局起见,这里头实实在在少他不得。现在湖南、广东两省,因为折子有了错字,或者抬头差了,被上头申饬下来。现在年底下事情又多,若把戴牧放了出去,卑职们纵然处处留心,恐怕出了一点岔子,耽误大人的公事。是戴牧苦了这多时,今番恩出自上,调剂他一个缺,卑职们难道好说叫他不去到任。但是为公事起见,实实少他不得!”刘中丞一听这话不错:“周某人是我从前西席老夫子,他的话却是可靠的。现在上头挑剔又多,设或他去之后,出点岔子怎么好呢。”想了一想,说道:“好在我给他这个缺的话,还没有向他说过,不如把这缺委了别人,叫他忙过了冬天,等别人公事熟练些,明年再出甚么好缺,给他一个也使得。”说完,便叫通知蕃台:“某县缺不委戴某人了,等着明天上院,当面商量,再委别人。”周老爷等话说完,退了下来。

  这天晚上,正是文案上几个朋友凑了公分,备了酒席,先替戴大理贺喜,周老爷也出了一分。刚才刘中丞同他所讲的话,闷在肚里,一声不响,面子上跟着大众一同敬酒称贺,说说笑笑,好不热闹。此时戴大理一面孔的得意扬扬之色。喝过十几钟酒,他的酒量本来不大,已经些微有点醉意,便举杯在手,对大众说道:“我们同在一块儿办事的人,想不到倒是兄弟先撇了诸位出去。”大众齐说:“这是中丞佩服老哥的大才,所以特地把这个缺留给老哥,好展布老哥的经济。”戴大理道:“有什么经济!不过上宪格外垂爱,有心调剂我罢咧。”众人道:“说不定指日年底甄别,还要拿老哥明保。”戴大理道:“那亦看罢咧,但愿列位都像兄弟得了缺出去!”众人道:“这个恩出自上,兄弟们资格尚浅,那里比得上你老前辈呢。”周老爷也随着大众将他一味的恭维,肚里却着实好笑。一霎席散,其时已有三更多天。

  戴大理回到自己家里细问跟班:“藩台衙门的牌出来没有?”戴大理以为虽是中丞吩咐,未必有如此之快,因此并不在意。过了一夜,到了第二天,等到十点钟还没有挂出牌来。戴大理不免有点疑惑起来。等到饭后,仍无消息。戴大理就同跟班说:“不要漂了罢?”跟班不敢言语,此刻他的心上想想:“自己的宪眷是靠得住的,既然有了这个意思,是不会漂的。”又想:“不要被甚么有大帽子的抢了去?然而浙江一省有的是缺,未必就看中我这一个。总而言之,那通信的巡捕他决计不会来骗我的。”一霎时犹如热锅上蚂蚁一般,茶饭无心,坐立不定,好生难过,一直等到旁黑,跟班的又出去打听,不多一刻,只见垂头丧气而回。戴大理忙问:“怎样了?”跟班的又不敢瞒,只得回说:“怎么昨日巡捕老爷拿人开心,不是真的!”戴大理一听这话不对,还要顶住跟班的问:“你不要看错了别的缺罢?”跟班的道:“巡捕老爷来送信的时候,小的在跟前听的明明白白的,怎么会看错呢。”戴大理道:“委的那个?”跟班道:“委的这个姓孔,听说是营务处上的。”到了此时,戴大理一个到手的肥缺活活被人家夺了去,这一气真非同不可,简直气出臌胀病来!便请了五天假,坐在公馆里,生气不见客。

  漂:将要成功的事情而忽然失败。

  后来刘中丞因为一件公事想起他来,问他犯的甚么病,着实的记挂,就派了前番报喜的那个巡捕到公馆里瞧他。那巡捕见了他,着实的将他宽慰,又说:“那日中丞说得明明白白,是委你老先生去的,怎的同周某人谈的半天就变了卦。”戴大理忙问:“周某人说我甚么?”巡捕道:“有句说句,他倒是极力保举老先生的。”便把周老爷同刘中丞讲的一番说话,统通告诉了戴大理。毕竟戴大理胸有丘壑,听了此言,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我好好的一个缺,就葬送在他这几句话上了!”又细问:“他同中丞说话是甚么时候?”“何以那天晚上,酒席台上一声也不言语?这个人竟如此阴险,实在可恶得狠!”想罢,不由咬牙切齿的恨个不止:“一定要报复他一番,才显得我的本事!”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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