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回说:“我的爷!从早晨到如今,饿着肚皮走了三十多里路,为的那一项!半个老钱没有瞧见,倒说先把咱往衙门里送。城里的大官大府,翰林、尚书,咱伺候过多少,没瞧过他这囚攮的暴发户,在咱面上混充老爷!开口王乡绅,闭口王乡绅,像他这样的老爷,只怕替王乡绅拴鞋还不要他哩!”一面骂,一面把炒菜的杓子往地下一掼,说:“咱老子不做啦,等他送罢!”这里大家见厨子动了气,不做菜,祠堂祭不成,大家坍台,又亏了赵温的叔叔走过来,左说好话,右说好话,好容易把厨子骗住了,一样一样的做现成了,端了去摆供。当下合族公推新孝廉主祭,族长陪祭,大众跟着磕头。虽有赞礼先生旁边吆喝着,无奈他们都是乡下人,不懂得这样的规矩,也有先作揖,后磕头的,也有磕起头来,再作一个揖的。礼生见他们参差不齐,也只好由着他们敷衍了事。一时祭罢祠堂,回到自己屋里,便是一起一起的人来客往,算起来还是穿草鞋的多。送的分子,倒也络续不断;顶多的一百铜钱,其余二十、三十也有,再少却亦没有了——
囚攮:骂人语。
看看日头向西,人报王乡绅下来了。赵老头儿祖孙三代,早已等得心焦,吃喜酒的人,都要等着王乡绅来到方才开席,大家饿了肚皮,亦正等的不耐烦。忽然听说来了,赛如天上掉下来的一般,大家迎了出来。原来这王乡绅坐的是轿车,还没有走到门前,赵温的爸爸抢上一步,把牲口拢住,带至门前。王乡绅下车,爷儿三个连忙打恭作揖,如同捧凤凰似的捧了进来,在上首第一位坐下。
这里请的陪客,只有王孝廉宾东两个。王孝廉同王乡绅叙起来还是本家,王孝廉比王乡绅小一辈,因此他二人以叔侄相称。他东家方必开因为赵老头儿说过,今日有心要叫王乡绅考考他儿子老三的才情,所以也戴了红帽子、白顶子,穿着天青外褂,装做斯斯文文的样子,陪在下面;但是脚底下却没有着靴,只穿得一双绿梁的青布鞋罢了。
王乡绅坐定,尚未开谈,先喊了一声“来”!只见一个戴红缨帽子的二爷,答应了一声“者”!王乡绅就说:“我们带来的点小意思,交代了没有?”二爷未及回话,赵老头儿手里早拿着一个小红封套儿,朝着王乡绅说:“又要你老破费了,这是断断不敢当的!”王乡绅那里肯依。赵老头儿无奈,只得收下,叫孙子过来叩谢王公公。当下吃过一开茶,就叫开席。
王乡绅一席居中;两傍虽有几席,都是穿草鞋,穿短打的一班人,还有些上不得台盘的,都在天井里等着吃。这里送酒安席,一应规矩,赵老头儿全然不懂,一概托了王孝廉替他代作主人。当下,王乡绅居中面南,王孝廉面西,方必开面东,他祖孙两个坐在底下作陪。一时酒罢三巡,菜上五道。王乡绅叔侄两个讲到今年那省主考放的某人,中出来的“闱墨”,一定是清真雅正,出色当行。又讲到今科本县所中的几位新孝廉,一个个都是揣摩功深,未曾出榜之前,早决他们是一定要发达的,果然不出所料:足见文章有价,名下无虚——
闱墨:新中举人、进士的在考试时写的文章。
两人讲到得意之际,不知不觉的多饮了几杯。原来这王乡绅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做过一任监察御史,后因年老告病回家,就在本县书院掌教。现在满桌的人,除王孝廉之外,便没有第二个可以谈得来的。赵温虽说新中举,无奈他是少年新进,王乡绅还不将他放在眼里。至于他爷爷及方必开两个,到了此时,都变成“锯了嘴的葫芦”,只有执壶斟酒,举箸让菜,并无可以插得嘴的地方,所以也只好默默无言。
王乡绅饮至半酣,文思泉涌,议论风生,不禁大声向王孝廉说道:“老侄,你估量着这‘制艺’一道,还有多少年的气运?”王孝廉一听这话,心中不解,一句也答不上来,筷子上夹了一个肉圆,也不往嘴里送,只是睁着两只眼睛,望着王乡绅。王乡绅便把头点了两点,说道:“这事说起来话长。国朝诸大家,是不用说了,单就我们陕西而论:一位路润生先生,他造就的人才也就不少。前头入阁拜相的阎老先生,同那做刑部大堂的他们那位贵族,那一个不是从小读着路先生制艺,到后来才有这们大的经济!”一面说,一手指着赵家祖孙,嘴里又说道:“就以区区而论,记得那一年,我才十七岁,才学着开笔做文章,从的是史步通史老先生。这位史先生虽说是个老贡生,下过十三场没有中举;一部《仁在堂文稿》他却是滚瓜烂熟记在肚里。我还记得,我一开手,他叫我读的就是‘制艺引全’,是引人入门的法子。一天只教我读半篇。因我记性不好,先生就把这篇文章裁了下来,用浆子糊在桌上,叫我低着头念,偏偏念死念不熟。为这上头,也不知捱了多少打,罚了多少跪,到如今才挣得这两榜进士。唉!虽然吃了多少苦,也还不算冤枉。”王孝廉接口道:“这才合了俗语说的一句话,叫做‘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别的不讲,单是方才这几句话,不是你老人家一番阅历,也不能说得如此亲切有味。”——
制艺:指八股文。
经济:经邦济世、治理国家。
王乡绅一听此言,不禁眉飞色舞,拿手向王孝廉身上一拍,说道:“对了,老侄,你能够说出这句话来,你的文章也着实有工夫了。现在我虽不求仕进,你也无意功名,你在乡下授徒,我在城中掌教,一样是替路先生宏宣教育,替我圣朝培养人才。这里头消长盈虚,关系甚重。老侄你自己不要看轻,这个重担,却在我叔侄两人身上,将来维持世运,历劫不磨。赵世兄他目前虽说是新中举,总是我们斯文一脉,将来昌明圣教,继往开来,舍我其谁?当仁不让。小子勉乎哉,小子勉乎哉!”说到这里,不觉闭着眼睛,颠头播脑起来。
赵温听了此言,不禁肃然起敬。他爷爷同方必开,起先尚懂得一二,知道他们讲的无非文章,后来王乡绅满嘴掉文,又做出许多痴像,笑又不敢笑,说又没得说。正在疑惑之际,不提防外头一片声嚷,吵闹起来。仔细一问,原来是王乡绅的二爷,因为他主人送了二分银子的贺礼,赵温的爸爸开销他三个铜钱的脚钱,他在那里嫌少,争着要添。赵温的爸爸说:“你主人止送了二分银子,换起来不到三十个钱,现在我给你三个铜钱,已经是格外的了。”二爷说:“脚钱不添,大远的奔来了,饭总要吃一碗。”赵温的爸爸不给他吃,他一定吵着要吃,自己又跑到厨房抢面吃,厨子不答应,因此争吵起来,一直闹到堂屋里,王乡绅站起来骂:“王八蛋!没有王法的东西!”
当下,还亏了王孝廉出来,做好做歹,自己掏腰摸出两个铜钱给他买烧饼吃,方才无话。坐定之后,王乡绅还在那里生气,嘴里说:“回去一定拿片子送到衙门里,打这王八羔子几百板子,戒戒他二次才好!”究竟赵老头儿是个心慈面软的人,听了这话,连忙替他求情,说:“受了官刑的人,就是死了做了鬼,是一辈子不会超生的,这不毁了他吗。你老那里不阴功积德,回来教训他几句,戒戒他下回罢了。”王乡绅听了不作声。方必开忽然想起赵老头儿的话,要叫王乡绅考考他儿子的才情,就起身离座去找老三,叫唤了半天,前前后后,那里有老三的影子。后来找到厨房里,才见老三伸着油晃晃的两只手,在那里啃骨头。一见他老子来到,就拿油手往簇新的衣服上乱擦乱抹。他老子又恨儿子不长进,又是可惜衣服,急的眼睛里冒火。当下忍着气,不说别的,先拿过一条沾布,替儿子擦手,说要同他前面去见王乡绅。老三是个上不得台盘的人,任凭他老子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他总是不肯去。他老子一时恨不过,狠狠的打了他一下耳刮子,他哇的一声哭了。大家忙过来劝住,他老子见是如此,也只好罢手。
这里王乡绅又吃过几样菜,起身告辞。赵老头儿又托王孝廉替他说:“孙子年纪小,不曾出过门;王府上可有使唤不着的管家,请赏荐一位,好跟着孙子明年上京会试。”王乡绅也应允了。方才大家送出大门,上车而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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