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通

外篇·杂说上

更新时间:2021-04-10 04:10:58

  ○《春秋》(二条)

  案《春秋》之书弑也,称君,君无道;称臣,臣之罪。如齐之简公,未闻失德,陈恒构逆,罪莫大焉。而哀公十四年,书”齐人弑其君壬于舒州。”斯则贤君见抑,而贼臣是党,求诸旧例,理独有违。但此是绝笔获麟之后,弟子追书其事。岂由以索续组,不类将圣之能者乎?何其乖剌之甚也。

  案《春秋左氏传》释《经》云:灭而不有其地曰入,如入陈,入郑,入许,即其义也。至柏举之役,子常之败,庚辰吴入,独书以郢。夫诸侯列爵,并建国都,惟取国名,不称都号。何为郢之见入,遗其楚名,比于他例,一何乖踳!寻二《传》所载,皆云入楚,岂《左氏》之本,独为谬欤?

  《左氏传》(二条)

  《左氏》之叙事也,述行师则簿领盈视,哤聒沸腾;论备火,则区分在目,修饰峻整;言胜捷,则收获都尽;记奔败,则披靡横前;申盟誓则慷慨有余;称谲诈则欺诬可见;谈恩惠则煦如春日;纪严切则凛若秋霜;叙兴邦则滋味无量;陈亡国则凄凉可悯。或腴辞润简牍,或美句入詠歌,跌宕而不群,纵横而自得。若斯才者,殆将工侔造化,思涉鬼神,著述罕闻,古今卓绝。如二《传》之叙事也,榛芜溢句,疣赘满行,华多而少实,言拙而寡味。若必方于《左氏》也,非唯不可为鲁、卫之政,差肩雁行,亦有云泥路阻,君臣礼隔者矣。

  《左传》称仲尼曰:“鲍庄子之智不如葵,葵犹能卫其足。”夫有生而无识,有质而无性者,其唯草木乎?然自古设比兴,而以草木方人者,皆取其善恶薰莸,荣枯贞脆而已。必言其含灵畜智,隐身违祸,则无其义也。寻葵之向日倾心,本不卫足,由人睹其形似,强为立名。亦由今俗文士,谓鸟鸣为啼,花发为笑。花之与鸟,安有啼笑之情哉?必以人无喜怒,不知哀乐,便云其智不如花,花犹善笑,其智不如鸟,鸟犹善啼,可谓之谠言者哉?如“鲍庄子之智不如葵,葵犹能卫其足”,即其例也。而《左氏》录夫子一时戏言,以为千载笃论。成微婉之深累,玷良直之高范,不其惜乎!

  ○《公羊传》(二条)

  《公羊》云:“许世子止弑其君。”“曷为加弑?讥子道之不尽也。”其次因言乐正子春之视疾,以明许世子之得罪。寻子春孝道,义感神明,固以方驾曾、闵,连踪丁、郭。苟事亲不逮乐正,便以弑逆加名,斯亦拟失其流,责非其罪。盖公羊、乐正,俱出孔父门人,思欲更相引重,曲加谈述。所以乐正行事,无理辄书,致使编次不伦,比喻非类,言之可为嗤怪也。

  语曰:“彭蠡之滨,以鱼食犬。”斯则地之所富,物不称珍。案齐密迩海隅,鳞介惟错,故上客食肉,中客食鱼,斯即齐之旧俗也。然食鲂鲙鲤,诗人所贵,必施诸他国,是曰珍羞。如《公羊传》云:晋灵公使勇士杀赵盾,见其方食鱼飧。曰:“子为晋国重卿而食飧,是子之俭也。吾不忍杀子。”盖公羊生自齐邦,不详晋物,以东土所贱,谓西州亦然。遂目彼嘉馔,呼为菲食,著之实录,以为格言非惟与左氏有乖,亦于物理全爽者矣。

  ○《汲冢纪年》(一条)

  语曰:“传闻不如所见。”斯则史之所述,其谬已甚,况乃传写旧记,而违其本录者乎?至如虞、夏、商、周之《书》,《春秋》所记之说,可谓备矣。而《竹书纪年》出于晋代,学者始知后启杀益,太甲杀伊尹,文丁杀季历,共伯名和;郑桓公,宣王之子。则与经典所载,乖剌甚多。又《孟子》曰:晋谓春秋为乘。寻《汲冢琐语》,即乘之流邪?其《晋春秋》篇云:“平公疾,梦朱罴窥屏。”《左氏》亦载斯事,而云“梦黄熊入门”。必有捨传闻而取所见,则《左传》非而《晋》文实矣。呜呼!向若二书不出,学者为古所惑,则代成聋瞽,无由觉悟也。

  ○《史记》(八条)

  夫编年叙事,溷杂难辨:纪传成体,区别易观。昔读《太史公书》,每怪其所采多是《周书》、《国语》、《世本》、《战国策》之流。近见皇家所撰《晋史》,其所采亦多是短部小书,省功易阅者,若《语林》、《世说》、《搜神记》、《幽明录》之类是也。如曹、干两氏《纪》,孙、檀二《阳秋》,则皆不之取。故其中所载美事,遗略甚多。若以古方今,当然则知史公亦同其失矣。斯则迁之所录,甚为肤浅,而班氏称其勤者,何哉?

  孟坚又云,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服其善叙事。岂时无英秀,易为雄霸者乎?不然,何虚誉之甚也。《史记·邓通传》云:“文帝崩,景帝立。”向若但云景帝立,不言文帝崩,斯亦可知矣,何用兼书其事乎?又《仓公传》称其“传黄帝、扁鹊之脉书。五色诊病,知人死生,决嫌疑,定可治。”诏召问其所长,对曰:“传黄帝、扁鹊之脉书。”以下他文,尽同上说。夫上既有其事,下又载其言,言事虽殊,委曲何别?案迁之所述,多有此类,而刘、扬服其善叙事也,何哉?

  太史公撰《孔子世家》,多采《论语》旧说,至《管晏列传》,则不取其本书。以为时俗所有,故不复更载也。案《论语》行于讲肆,列于学官,重加编勒,只觉繁费。如管、晏者,诸子杂家,经史外事,弃而不录,实杜异闻。夫以可除而不除,宜取而不取,以斯著述,未睹厥义。

  昔孔子力可翘关,不以力称。何者?大圣之德,具美者众,不可以一介标末,持为百行端首也。至如达者七十,分以四科。而太史公述《儒林》,则不取游、夏之文学;著《循吏》,则不言冉、季之政事;至于《货殖》为传,独以子贡居先。掩恶扬善,既忘此义;成人之美,不其阙如?

  司马迁《自序传》云:为太史公七年,而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乃喟然而叹曰:是予之罪也,身亏不用矣。自叙如此,何其略哉!夫云”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者乍似同陵陷没,以寘于刑:又似为陵所间,获罪于国。遂令读者难得而详。赖班固载其《与任安书》,书中具述被刑所以。傥无此录,何以克明其事者乎?

  《汉书》载子长《与任少卿书》,历说自古述作,皆因患而起。末云:“不韦迁蜀,世传《吕览》。”案吕氏之修撰也,广招俊客,比迹春、陵,共集异闻,拟书《荀》、《孟》,思刊一字,购以千金,则当时宣布,为日久矣,岂以迁蜀之后,方始传乎?且必以身既流移,书方见重,则又非关作者本因发愤著书之义也。而辄引以自喻,岂其伦乎?若要多举故事,成其博学,何不云虞卿穷愁,著书八篇?而曰”不韦迁蜀,世传《吕览》”。斯盖识有不该,思之未审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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