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通鉴论

卷二十七·僖宗

更新时间:2021-04-09 22:14:38

  一

  君暴而天下尚有生也,君贪而天下尚有财也,有司违诏令以横征蠲免之税,而后民乃无可免之死,国家重敛以毒民,而民知毒矣。乃且畏督责,避箠楚,食淡茹草,暑而披裘以负薪,寒而衣葛以履霜,薄昏葬之情,竭耕织之力,以冀免于罪罟,犹可逃也。既颁明诏予之蠲免矣,于是而心乃释然,谓有仅存之力,可以饱一食而营一衣,而不知有司积累以督责其后者之尤迫也,夫乃无可以应,而伐木撤屋、鬻妻卖子,终不给而死于徽纆之下,是蠲免之令驱民于死之阱也。

  僖宗元年,关东旱饥,有司征已蠲之税倍急,卢携痛哭陈之,敕已允停重征,而有司之追呼自如,是纵千百暴君贪主于天下,而一邑之长皆天子也,民其能不死,国其能不乱乎?

  夫以天子而制有司甚易也,乃一墨敕下,吏敢于上方王命以下贼民而不忌者,何恃而然也?上崇侈而天下相习以奢,郡邑之长,所入凡几,而食穷水陆,衣尽锦绮,马饰钱珂,妾被珠翠,食客盈门,外姻麇倚,若一有不备,而憔悴不足以生,上吏经过之饔饩、宾客之赠贿、促之于外,艳妻逆子、骄仆汰妾谪之于内,出门入室,无往非胁之以剽夺,中人以下,且视死易而无以应此之尤难,尚何知有天子之诏?而小民之怨读勿论已。

  懿、僖之世,相习于淫靡,上行之,下师师以效之,率土之有司胥然,诛不胜诛,而无可如何者一也。

  尽天下之吏,咸习于侈以贪矣,前者覆车,后者知戒,抑岂无自艾以奉法而生不忍斯民之心者?乃自令狐绹、路严、韦保衡执政以来,唯货是崇,而假刑杀以立威,莫之敢抗,宰相索之诸道,诸道索之州县,州县不索之穷民而谁索哉?执此以塞上官之口,而仰违诏旨,不得不为之护蔽,下虐穷民,不得不为之钳服,天子孤鸣,徒劳笔舌而已,此其竟不能行者二也。

  即以情理而论,出身事主,寓家于千里内外,耕桑之计已辍,仰事俯畜,冠昏丧祭姻亚岁时之酬酢,亦犹夫人也,又加以不时经过之贵显,晨夕相偕之上官,巵酒簋飧,一缣一箑,无可绝之人理,既不可傲岸自矜,而大远乎人情,又况学校桥梁舟车廨舍之修建,愈不可置之罔闻,驲递戍屯转漕之需,且相迫而固其官守,夫岂能捐家以代用哉?恃朝廷之制,储有余以待之耳。乃自宣、懿以来,括羡余以充进奉,铢算尺量,尽辇而归之内府,需者仍前而给之无策,唯取已蠲之税以偿之,而贪人因求盈以自润,虽下蠲除之令,竟无处置之方,姑以虚文塞言路之口,而天子固有偷心,终不能禁之惩之,俾民受其实者三也。

  懿、僖之世,三者备矣。卢攜虽痛哭流涕以言之,抑孰令听之哉?天子不为有司坊,而有司无坊;天子不为有司计,而有司自为天子。害之积也,乱之有源也,非一天子暴且贪之故也。是以唐民迫于必死而揭竿以起也。

  二

  秦销天下之兵而盗起,唐令天下乡村各置弓刀鼓板而盗益横,故古王者之训曰“觌文匿武”。明著其迹曰觌,善藏其用曰匿。其觌之也,非能取五礼之精微大喻于天下也,宣昭其迹,勒为可兴而不可废之典,以徐引之而动其心。其匿之也,非能取五兵之为人用者遽使销亡也,听民置之可用不可用之闲以自为之,而知非上之所亟也。夫销之则无可藏也,无可藏非匿也;令民置之,则觌之矣,虽觌之而固不为我用也。非上能匿,亦非上能觌也,是以其速乱以亡,均也。

  秦并天下于一己,而信为无用武之日;唐见裘甫、庞勋、王仙芝之接跡以起,而遽惊为不可戢之乱。庸人无舒徐之识,有所见而暴喜,有所见而暴惧,事异情同,其速以乱亡,均也。秦销兵而民操耰鉏棘矜以起,后世知鉴之笑之,而效之者鲜。唐令天下乡村各置刀兵以导人于乱,其为乱政,有著见之祸矣;而后世言御盗之术,以乡团保甲为善策,相师于不已,匪徒庸主具臣恃为不得已之计,述古昔、称先王者,亦津津焉。呜呼!无识而言政理,盈于古今,亦至是乎!

  驯良之民,授之兵而不敢持以向人,使之置兵,徒苦之而已,有司督之,猾胥里魁督之,小则罚,大则刑,辍衣食之资,弃耕耘之日,以求免于诛责,究则闭目摇手,虽有盗入其室,劫其父,缚其子,而莫敢谁何,乡邻又勿问也。其为疆悍胜兵之民与?则藉之以弄兵而争习技击,以相寻于私斗,豪右之长,又为之渠帅以号召,夺朴民,抗官吏,大盗至,则统众以应之,邓茂七之首乱于闽者,其明验已。

  受命于天以为之君,弗能绥民使弗盗也;奉命于君以为之长,弗能卫民使盗戢也;资民之食以为将为兵,盗起殃民,弗能捕馘使民安也;乃取廛居井牧之编氓,操凶器以与不逞之徒争生死,民何利乎有君,君何取于有吏,国何务于有兵哉?君不君,吏不吏,兵不卫民,瓦解竞疆,不群起而逐中原之鹿,尚奚待哉?故言乡团保甲者,皆唐僖宗、韦保衡之徒也。

  三

  阴符经,术人之书也,然其测物理之几,以明吉凶之故,使知思患豫防之道,则君子有取焉。其言曰:“火生于木,祸发必克。”谓夫祸发于有本,资之起者,还以自贼而不可复扑也。盈天地之闲皆火也,而必得木以为其所生之本,故发而相害者果也。

  古今亡国之祸,唯秦暴殄六国而天下怨,蒙古入主中原而民不从。则草泽之崛起者,足以相代而不必有所资。自非然也,亡汉者黄巾,而黄巾不能有汉;亡隋者群盗,而群盗不能有隋;亡唐者黄巢,而黄巢不能有唐。其为火也,非不烈也,而为雷龙之光、火井之焰,乍尔熺然而固易熸也。唯沙陀则能亡唐而有之者也,祸发之必克也。发而克矣,不可复扑,垂之数传而余焰犹存。朱邪亡矣,邈佶烈、石敬瑭、刘知远皆其部落也。垂及于宋太宗之世,而后刘钧之余焰熄焉。祸之必克,岂不信夫!

  如黄巢者,何足为深虑哉?裘甫馘矣,庞勋斩矣,王仙芝死于曾元裕之刃,黄巢亦终悬首于阙下矣。浮动之害,气已泄而还自烬,奚能必克也!沙陀据云中、塞之险,名为唐之外臣,薄效爪牙之力,而畜众缮备,秣马练士,收余蕃,结鞑靼,聚谋臣,纠猛将,以伺中国之闲,为日久矣。介黄巢之乱,聚族而谋,李尽忠、康君立、薛志勤、程怀信、李存璋所共商拥戴者,与刘宣等之推戴刘渊也若出一辙。于是而夺唐之志,或伏或兴,或挫或扬,或姑为顺,或明为逆,三世一心,群力并聚,盘踞云中,南据太原以为根本,虽欲拔之而必不胜矣。刘渊之在离石、西河也,尔朱荣之在六镇、秀容也,唐高祖之在晋阳、汾阳也,皆此地也。外有北狄之援,内有士马之资,而处于中国边鄙之乡,当国者置之度外,而不问其疆弱逆顺之情势。岁而积之,月而渐之,狎而亲之,进而用之,虚吾藏以实之,偶一为功,而无识之士大夫称说而震矜之。使之睥睨四顾,熟尝吾之肯綮,幸一旦之有变,人方竞逐于四战之地,而已徐徐以起,是正所谓“厝火积薪之下”者也。然且合中外之早作夜思,竭四海、疲九州之力,以与无根之寇争生死而亟求其安,夫恶知拊吾背、乘吾危以起者,火已得风而薪必尽也!木资火以生,而旋以自焚,岂有爽哉?李克用杀段文楚以据大同,唐不知戒,他日寇急,又延之以入,而沙陀之祸,几百年而始灭,悲夫?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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