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通鉴论

卷二十五·宪宗

更新时间:2021-04-09 22:13:55

  诗不云乎“池之竭矣,不云自频”。池者,无源之水也,故频竭而中随之。藩镇之逆,池水之溢耳。元和之世,溢者将涸,竭其频而池自无余。宪宗持疑不决,庙议乱于中涓,故历年久而后平,贼虽平而国亦惫矣。

  九

  揣摩情势、游移捭阖之士,其术得雠,而天下之乱不可止。战国之分争,垂数百年而不定,暴骨连野,人之死者十九,皆此等心机所动,持天下而徇己说者成之也。至于唐之季世,而游士之口复腾。河北兵连,宇内骚扰,一言偶中,狂夫捐久长之利害,而一意徇之,险矣哉!若谭忠之为田季安、刘济谋者是已。

  于斯时也,为季安谋万全者,岂有他哉?陈王承宗之逆而必败,淮蔡、淄青之自速其亡,使二镇合兵。蹙承宗使就缚归命,改镇修职,则季安、济长保其富贵;而承宗既禽,淮蔡不敢穷兵以抗命,淄青不敢仗盗以党奸,天下亦蒙其安平之福矣。其后田弘正一逼郓州,而李师道旋授首于刘悟,其明效矣。而谭忠持两端之策,揣朝廷之举动,姑顺天子之命,实保承宗之奸,以上免朝廷之怒,下结叛逆之心,自謂谋之已工,而昧于久长之计者,惊其揣度之中,无定之衷,固不胜其如簧之舌,于是取堂邑以市交,收饶阳、束鹿以谢咎,二镇固可处堂而嬉也。而天下之祸,乃以此而深。使微忠也,则二镇顺而归命,一言而決耳;逆而助贼,亦一言而決耳;癰已溃,收之而固无难也。故曰忠之为谋险矣哉!

  故上之倾危而祸及天下者,莫甚于善揣中外之情形而持之不失,李巨川之亡唐,张元、吴昊之乱宋,皆此也。杜荀鹤、韦庄之流,始于容身,终于倖利,然技止于雕虫,犹不尸为戎首。而兀术欲走,一书生揣岳、秦之衅,言如持券,以终陷东京而不复。当国者之御此曹也难矣,奖之则群起而挠国是,抑之则反面而事寇雠。惟当祸乱繁兴之日,庠序仍修,贡举不辍,使有坦道之可遵,而旁蹊庶其可塞乎!将帅不得荐幕士,督府不得用参谋,亦拔本塞源之一道也。

  一○

  李吉甫之专恣,宪宗觉之,而拜李绛同平章事以相参酌,自谓得驭之之道矣。乃使交相持以启朋党之争,则上失纲而下生乱,其必然也。绛贞而吉甫邪,弗待辨也。虽然,谓绛为得大臣之道,又岂能胜其任哉?秦誓曰:“唯截截善谝言。”言者,小人之所长也,非君子之所可竞也。小人者,不畏咎于人,不怀惭于已,君以为是,滔滔日进而益骋,君以为非,诋诃面承而更端以进,无媿咎之容。若君子,则言既不听,耻于申说,奚琐琐尚口之穷乎?君子而以言与小人角长短,未有贞胜者也。易曰:“咸其辅颊舌。”应非不以正也,然相激而愈支,于以感上下之心,难矣。

  夫大臣者,衷之以心,裁之以道,持之以权,邦之荣怀与其杌隉系焉者也。不得已而有言,言出而小人无所施其唇舌,乃可定众论之归,而扶危定倾于未兆。若其一再言之,君已见庸而众嚣莫止者,必君志之未定,而终且受诎,则所谓“不可则止”者矣。夫吉甫岂安于受挫不思变计者乎?言出而绛必折之,宪宗且伸绛而抑之矣。然而屡进不已,蹻蹻争鸣者,何也?彼诚有所恃也。恃宪宗之好谀在心,乍咈而终俞;绛之相尚以口,言多而必踬也。如是而可以辩论之长与争消长哉?“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各得其朋以相牴啎,而党祸成矣。此大臣之道,所不欲以身任天下之纷纭者也。

  绛而知此,则当命相之日,审吉甫之植根深固、不可卒拔,辞平章不受,使人主知贞邪之不可并立,而反求其故,吉甫可逐也。即受之而姑舍他务,专力昌言,斥吉甫之奸,必不与同谋国事,听则留,否则去,不但无自辱之憾,且正邪区分,可俟小人之偾辀折轴,而徐伸其正论,于国亦非小补也。不此之务,屈身以与同居论道之席,一盈一虚,待下风者随之而草偃,朋党交持,祸延宗社,绛能辞遇雨之濡哉?

  呜呼!言固未有方也,论固未有定也,失其大正,则正邪之迁流未有据也。吉甫、绛君子小人之辨分矣,他日德裕欲揜父之恶以修怨,而牛僧孺、李宗闵、李逢吉、元稹之徒,愈趋以与德裕争胜,则君子之名实又归于李氏。一波而万波随,不知所届,要皆口舌文字之争胜负于天下,而国之安危,俗之贞淫,淌滉而无据,言之得失,可为善恶之衡乎?尽臣道者不可不知,正君道者尤不可不知也。

  一一

  魏博田季安死,其子擅立,李吉甫请讨之,而李绛请俟其变。筹之堂上而遥制千里,度之未事而验之果然,不两月而田兴果请命奉贡,效其忠贞,一如绛言,不差毫发。古今谋臣策士,征验疾速,未有如此之不爽者也。

  河朔自薛嵩、田承嗣以来,世怙其逆,非但其帅之稔恶相仍也,下而偏裨,又下而士卒,皆利于负固阻兵,甘心以携贰于天子。故帅死兵乱,杀夺其子,拥戴偏裨者不一,而终无有恃朝廷为奥援者。绛即知田怀谏之必见夺于人,亦恶知其不若朱希彩、吴少阳之相踵以抗王命哉?而坚持坐待之说,不畏事机之变,咎将归己,无所顾畏者,岂果有前知不爽之神智,抑徼天幸而适如其谋邪?言而允中,固有繇来,绛秘不言,而无从致诘耳。

  田兴之得军心,为季安所忌久矣。与季安不两立,而特诎于季安,待其死以蹶起,奄有魏博,谋之夙矣。欲定交于聆镇,以成其窃据,乃四顾而无有可托之疆援,念唯归命朝廷为足以自固。乃欲自达于天子,而盈廷道谋,将机泄而祸且至。知唯李绛之可因效悃也,信使密通以俟时相应,举国不知,而绛之要言已定,非一日矣。绛言诸将怨怒,必有所归,而不斥言兴者,为兴秘之耳。逐怀谏而有魏博,绛与有谋焉;请命修贡,皆绛之成谋也。绛自策之,自言之,何忧乎事之不然哉?能致之者,绛之忠也;能持之者,绛之断也;能密之者,绛之深也;要非以智揣度、幸获如神之验也。

  故大臣之以身任国事也,必熟识天下之情形,接纳边臣之心腹,与四方有肺腑之交,密计潜输,尽获其肝胆,乃可以招携服远,或抚或勦而罔不如意。夫以一人之忧为忧,以天下之安危为安危者,岂孤立廷端,读已往之书,听筑室之谋,恃其忠智而无偾事之虞哉?

  大臣之谋国也,既如此矣;则天子命相,倚之以决大疑、定大事,亦必有道矣。殿阁之文臣,既清孤远物,而与天下素不相接;部寺之能臣,钱谷刑名杂宂,而于机事有所未遑;危疑无定之衷,竭智以谋,愈详而愈左。故人主之命相,必使入参坐议,出接四方,如陆贽、李绛之任学士也,早有以延揽方镇而得其要领;天下亦知主眷之归,物望之集,可与为因依,而听其颐指;无患乎事机之多变,而周章以失据矣。不能知人而厚防之,严宰执招权之罚,禁边臣近侍之交,以漠不相知之介士,驭万里之情形,日削日离,待尽而已矣。

  一二

  唐置神策军于京西京北,虽以备御吐蕃,然曾倚此军削平叛寇,则资以建国威、捍非常,实天子之爪牙也。德、宪以来,权归中涓与西北节镇,虏至莫能奔命,李绛所为欲据所在之地,割隶本镇,使听号召以击虏之猝至,不致待请中尉,迟延莫救也。宪宗闻绛之言,欣然欲从,而终于不果,识者固知其必不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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